沉沦一夜,直至天光刺破窗纸,叩门声响起,谢清予才从混沌中悠悠转醒。
紫苏轻轻推开殿门,停在屏风后,低声禀报:“殿下,绥统领求见。”
“让他且去书房候着。”谢清予撑着手臂坐起,锦被自肩头滑落,露出优美的曲线,起身略略梳洗过,便去了前院。
行至书房,扶摇已同绥安在此静候。
“殿下,沈公子来信。”绥安忙将一纸秘信双手奉上:“这是西北加急密报。”
谢清予接过,指尖挑开火漆,薄薄的纸页在她手中展开,目光迅速扫过字迹,神色微变。
“殿下,情况如何?”扶摇正执壶为两人斟茶,见状轻声问道。
“朗敖的兵马,已悄然集结于太仓山。”谢清予随手将纸页丢入炭盆:“其养子朗四,亲率五万精锐,已绕过蒙城,不日将抵安回。”
盆中腾起一簇橘黄色的火舌,顷刻间,已将纸页化为灰烬。
封淮闻言,已然蹙紧眉头:“安回至京城,若走水路,顺风顺水不过三日航程,除了京畿大营,周边守军根本来不及驰援。”
也就是说,只要谢禩能控制宫门三日,待到征西军这五万虎狼之师兵临城下,整座皇城,便将彻底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名分也好,正统也罢,全都苍白无力。
“那殿下打算如何应对?”扶摇面上难掩忧色:“若谢禩凭借矫诏与二十万征西军的后盾,强行登基,兵锋之下,只怕……不好抗衡。”
谢清予眼中寒芒闪过,轻声冷笑道:“有人自寻死路,本宫自然要成全他。”
她精心导演了这一场“君要臣死”的戏码,就是为了逼得朗敖狗急跳墙,联合谢禩走上这条谋逆的不归路。
此举一石二鸟。
既可名正言顺地铲除心机深沉、隐忍多年的谢禩,更能借此良机,将掣肘皇权多年的陇西军权一并收回。
她始终信奉,唯有紧握在手的力量,才是真实的权柄。
他日谢谡登临大宝,若手中没有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兵马,即便坐上龙椅,也不过是许氏与那些世家权臣手中,一个光鲜些的傀儡罢了。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
约莫一刻钟后,公主府的马车碾过积雪未消的长街,缓缓驶入宫门。
承明殿内,暖意融融,谢谡闻听通传,立刻搁下手中的毛笔,快步从书案后绕出,迎了上去:“阿姊!你怎么来了?”
“今日得空,便想着来看看你,顺便也去探望一下皇兄。”谢清予解下沾了雪沫的斗篷,递给一旁的茯苓,引着他到窗边的暖榻坐下:“近来宫中可还太平?”
谢谡笑意微凝,轻轻点头:“我一切安好,阿姊不必时时挂心。”
“越是风平浪静之时,越不可掉以轻心。”谢清予拉过他的手,正想叮嘱两句背,却忽听他一声压抑的轻嘶。
她面色微变,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掌心翻过来,只见那原本白皙修长的指腹上,此刻布满了泛红的灼痕,触目惊心。
“何时伤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拧着眉,指尖小心翼翼地虚抚过伤处,立刻转头吩咐茯苓:“去,取玉雪膏来!”
茯苓连忙俯身应了,快步退下。
谢谡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抿了抿淡色的唇,长睫低垂:“是我不小心……将阿姊亲手绣的那件小鱼炉衣……烧坏了。”
“你呀你!”谢清予心中又疼又气,语气不由得重了几分:“就为了一件炉衣,便将手烫成这个样子?”
“可那是阿姊送我的生辰礼……”谢谡声音闷闷的。
瞧他这般委屈可怜,谢清予也无心苛责:“东西坏了再做便是,往后再不可如此了,知道吗?”
谢谡乖顺地点点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不一会儿,茯苓取了玉雪膏来。
谢清予亲自用指尖剜了莹白剔透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泛红的伤处:“虽说是冬日,可也要仔细,莫要碰破了皮……”
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勾勒着她纤长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谢谡静静地望着她,一时眼神幽深复杂,却在她抬眸的瞬间,藏得干干净净。
良久,他轻声开口:“阿姊,若是……若是皇兄的眼睛无碍,你可会更希望……由他登上大位?”
谢清予将手中的瓷盒递给茯苓:“好了,别胡思乱想,皇兄自有皇兄的路。”
谢谡见她避而不答,唇角扯动,笑意有些索然:“阿姊,你总当我是小孩子。”
谢清予凝视着他,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小鱼,若是可以选择,阿姊何尝不希望你我能生在寻常百姓家,平安喜乐,了此一生。可如今你我已身在局中,便只能由你去争,去承受万钧枷锁。”
她将他的手托在自己掌心,目光灼灼如明日:“沈太傅为何而死?皇兄又是为何以一己之身,抗衡整个皇朝世家?小鱼,踏上那个位置……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谢谡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喉咙干涩:“对不起,阿姊……”
谢清予不忍见他这般,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好了,傻瓜,阿姊还有事同皇兄商议,你记得按时上药,不可任性。”
说罢,她又细细叮嘱了茯苓几句,才带着紫苏转身离开。
殿门开合间,带进一丝冷风。
谢谡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眸底的乖顺系数褪去,唯余一片晦暗沉寂。
另一厢,谢清予已到了宸阳殿,这是谢煜幼时的居所。
虽说成年皇子住在宫中于礼不合,但谢煜乃前太子,又因“伤重”需疗养,皇帝特恩准其在此暂住,以示优容体恤。
谢清予缓步跨入殿内,这里比承明殿更显清寂,淡淡的檀香萦绕在空气里。
谢煜一身素色常服,坐在临窗的书案后,手中摩挲着一卷厚重的镌刻竹简,听到通禀声,他抬眸“望”来,眼中依旧一片虚无。
“皇兄。”谢清予福身行礼。
“小五来了,坐。”谢煜放下竹简,唇角泛起温和的笑意。
自漳县遇刺归京后,他便以“养伤”为由,深居简出,再未于人前显露,目疾难复,他如今只能“看”些以手代眼的竹简。
殿内一片静谧,谢清予敛裙坐下,而后将吴成探查到的关于朗敖兵马动向的消息,尽数告知了对方。
谢煜眉峰微动,须臾便已明悟。
朗敖其人虽傲,可行事向来谨慎,既敢行此险招,必然隐秘万分,调动痕迹只怕早已抹平。可眼下,谢清予却能将其动向掌握得如此清晰,甚至摸清了领军之人……这绝非临时探查所能得,必是早有筹谋。
他轻叹一声,语气略有复杂:“小五……皇兄竟是小看你了。”
原以为是需他庇护的雏鸟,没想到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翱翔于天际的苍鹰。
“朗敖野心勃勃,退一步,他必然得寸进尺。”谢清予既坦然相告,便无意遮掩:“父皇欲将这重担落在小鱼肩上,如此恶痈,岂可再留?”
谢煜沉默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皇兄并无他意,既然你已铺好路,皇兄自当助你一臂之力。你放心,朗敖的兵,进不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