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大军退去的烟尘尚未完全消散,留下的,是一片真正意义上的死寂之地。
昔日水泽丰茂、坊舍林立的云梦泽,如今放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焦土余烟。尸体堆积如山,既有西楚精锐的黑甲,更多是云梦泽子弟的粗布麻衣,层层叠叠,凝固了最后搏杀的姿态,将泥土浸染成一种暗沉的赭褐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焦糊气息,连飞鸟都远远避开这片死亡区域。
幸存者们从藏身之处,从残破的工事后,踉跄着走出来。他们大多带伤,衣衫褴褛,脸上覆盖着血污与尘土,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还未从炼狱般的厮杀中回过神。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哭泣,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因触动伤口而发出的压抑呻吟。
苏轶(扶苏)被惊蛰和两名亲卫搀扶着,行走在这片废墟之上。他的左臂被简单包扎过,依旧有血渗出,每走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但他拒绝了担架。他必须亲眼看看,他的云梦泽,还剩下什么。
百工坊,昔日云梦泽的心脏,如今大半已成焦土。炉灶坍塌,风箱破碎,精心打造的器械化为扭曲的废铁,无数图纸和半成品在火焰中化为灰尽。只有最深处、依托山体开凿的几个核心工坊,因结构坚固且位置隐蔽,得以残存,但也受损严重。
农田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即将成熟的庄稼倒伏在泥泞与血泊之中。
水寨几乎被完全摧毁,船只的残骸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
人口……青梧带着悲恸,送来了初步的统计。战前近万军民,如今能站起来的,不足两千,其中还有大量重伤员。陈穿在掩护匠人撤退时被流矢所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公输车年事已高,连日劳累加上悲愤交加,也病倒了。惊蛰浑身大小伤口十余处,全靠一股意志强撑。
核心战力,十不存一。物资储备,消耗殆尽。技术积累,损失惨重。
云梦泽的脊梁,几乎被彻底打断。
“泽主……我们……我们还能……”一名断了一条胳膊的年轻工匠,看着眼前的惨状,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苏轶身上。那目光中,不再有之前的狂热与信任,只剩下彷徨与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依赖。
苏轶停下脚步,看着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缓弯下腰,用未受伤的右手,从焦黑的泥土中,捡起半片烧灼变形的青铜齿轮。那是某架弩炮的残骸,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他将那冰冷的齿轮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皮肤,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混入脚下的焦土。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幸存者,声音沙哑,却如同破损的钟磬,敲击在每个人心上:
“我们……还活着。”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许多人浑身一颤。
“房子,可以再盖。”苏轶继续道,语速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田地,可以再垦。工坊,可以重建。”
他举起那枚染血的齿轮:“只要这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还有造出这东西的‘心’,还在!云梦泽,就亡不了!”
“看看你们身边!”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悲愤的激昂,“倒下的弟兄,用命给我们换来了这口气!汉王在关中牵扯住了项羽,给我们争来了时间!我们现在每多喘一口气,每多修复一件工具,每多种下一粒种子,就是对得起那些死去的英魂,就是在项羽的脸上,再扇一记耳光!”
他没有空谈未来,只着眼于眼前最残酷,也最实际的生存。
“惊蛰!”他看向浑身是伤的将领。
“末将在!”惊蛰挣扎着挺直嵴梁。
“清点所有能动的士卒,轻伤者编入巡逻队,严防共尉残部或小股盗匪趁火打劫!重伤者,集中救治!”
“青梧!”
“属下在!”青梧上前一步,脸上满是疲惫,眼神却依旧坚定。
“组织所有能动的人,优先清理尸体,集中焚化,深埋,防止疫病!搜寻一切可用的物资,粮食、药材、铁器,哪怕是一根完好的钉子!统计幸存人口,按户分配临时居所和仅存的口粮!”
“公输先生抱病,匠坊之事,暂由鲁云负责!”苏轶看向那名在改良水门时表现出色的年轻匠师。
鲁云愣了一下,随即重重抱拳,眼眶发红:“弟子……定不负泽主所托!”
“集中所有尚能行动的匠人,优先修复农具、打造担架、修补房屋!技术研究……全部暂停,一切以活下去为第一要务!”
一条条指令发出,不再是战略博弈,而是最基础的生存挣扎。残存的人们,听着这清晰而务实的安排,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行动意志。是啊,还活着,就要做事,就要挣扎着活下去!
就在这时,一骑来自南方渠道的快马,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共尉残部,约两千人,在确认项羽退兵后,再次蠢蠢欲动,正向云梦泽方向移动。同时,衡山王吴芮,在后退百里观望许久后,其前锋部队,也开始缓缓向前推进,距离云梦泽已不足五十里。
刚退勐虎,又来了豺狼与毒蛇。
所有人都看向苏轶。
苏轶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他早就料到,云梦泽的虚弱,瞒不过这些嗅觉灵敏的邻居。
“青梧,”他澹澹道,“派人去见吴芮。告诉他,云梦泽新遭大难,无力再战。他若想要什么,可以谈。但若想趁火打劫……”苏轶眼中寒光一闪,“我云梦泽纵然只剩最后一人,也能崩掉他几颗牙!别忘了龙且是怎么死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最后的底气。
“至于共尉……”苏轶看向惊蛰和那些满眼仇恨的士卒,“他若敢来,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哀兵必胜!”
他没有更多的策略,没有奇谋妙计。在绝对的实力亏损面前,一切计谋都显得苍白。他能依靠的,只有这残存两千人心中那口不肯咽下的气,那股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与敌偕亡的惨烈意志。
残阳如血,照耀着这片余烬未冷的土地。
人们沉默地行动起来,搬运尸体,清理废墟,挖掘临时灶坑。
没有口号,没有誓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啜泣。
苏轶站在原地,望着这片承载了他太多心血与希望的废墟。
余烬之中,是否还能重新燃起火焰?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只要他还站着,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跟着他,这条路,就得走下去。
哪怕,是用爬的。
他握紧了那枚染血的青铜齿轮,仿佛握住了云梦泽最后一丝不肯散去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