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骁离京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碧空如洗，烈日灼灼，将点将台上的旌旗照得耀眼生辉。
辰时正，号炮三响，声震全城。
赵珩站在侯府最高的望楼之上，远远望着城西方向。他看不见点将台的具体情形，却能想象那金戈铁马、旌旗猎猎的场面。风将隐约的鼓声与号角声送来，带着一种肃杀悲壮的气息。
沈芷萱没有出门。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日都未曾露面。连午膳都是丫鬟送到门口，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侯府上下，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点声响，触怒了不知为何情绪不佳的世子妃。
赵珩心中同样不平静。他知道，郭骁这一去，边关战事将再无转圜余地。而沈芷萱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傍晚时分，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沈芷萱走了出来，脸色是一种异样的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眼底燃烧。她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整个人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煞气。
“备马。”她对候在院外的侍卫吩咐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夫人，你要去哪里？”赵珩心中一紧，上前一步问道。
沈芷萱脚步未停，只冷冷丢下三个字：“将军府。”
赵珩瞬间明了。她是去见她的父亲，镇北将军沈巍！郭骁北上，沈巍作为北境宿将，即便与郭骁不和，此刻也必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复杂的处境！
“我同你一起去！”赵珩脱口而出。
沈芷萱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在他脸上：“你去做什么？”
“我……”赵珩被她问得一噎，随即挺直了脊背，迎着她的目光，“我是靖北伯世子，是你的夫君！边关告急，岳父大人身处漩涡中心，我岂能置身事外？即便帮不上忙，也该前去探望，表明侯府态度！”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当。
沈芷萱盯着他看了片刻，眸中冰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但转瞬即逝。
“随你。”她收回目光，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赵珩连忙跟上。
两人骑马并辔，穿过暮色渐沉的京城长街。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急促的节奏，如同他们此刻的心情。
镇北将军府门前依旧是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但门庭却比往日冷清了许多。门房见到沈芷萱，连忙躬身行礼，眼神中带着敬畏，又瞥见一旁的赵珩，更是多了几分惊讶。
沈芷萱径直入内，对府中路径熟悉无比。她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书房外。
书房内灯火通明，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北方沉沉的夜色。那人身姿挺拔如松，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正是镇北将军，沈巍。
“父亲。”沈芷萱在门外站定，轻声唤道。
沈巍缓缓转过身。
赵珩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这位名震北疆的岳父。沈巍年约五旬，面容刚毅，线条冷硬，鬓角已染风霜，但一双虎目依旧炯炯有神，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沈芷萱身上，微微颔首，随即又转向赵珩，带着审视与探究。
“小婿赵珩，拜见岳父大人。”赵珩上前一步，依礼参拜，态度不卑不亢。
沈巍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对他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气度感到一丝意外，但并未多言，只是淡淡道：“不必多礼，坐吧。”
三人落座，书房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郭骁走了。”沈巍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是。”沈芷萱应道。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沈巍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沈芷萱抬起眼，直视着父亲，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闪躲：“女儿想知道，父亲如今作何打算？”
沈巍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茶杯，却又放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陛下已下旨，命我坐镇京畿，协理后勤粮草。”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和无奈，“郭骁……他不会让我插手前线军务。”
赵珩心中了然。这是明升暗降，也是防备。朝廷既要用沈巍的威望稳定后方，又忌惮他与郭骁的矛盾，怕他掣肘前线。
“郭骁刚愎自用，且与阿史那刹有旧怨，此战……”沈芷萱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慎言！”沈巍低喝一声，打断了她，目光严厉地扫过她和赵珩，“朝廷自有决断，岂容你妄加评议！”
沈芷萱抿紧了唇，不再说话，但眼神里的倔强与不甘却丝毫未减。
书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珩看着这对同样骄傲、同样背负着沉重压力的父女，心中感慨万千。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
“岳父大人，小婿近日读史，见前朝名将李牧，也曾被君王猜忌，困守边城。然其忍辱负重，终在国难当头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成就一世英名。”
他顿了顿，迎上沈巍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继续道：“小婿以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坐镇后方，未必不能影响前线。粮草调度，军情传递，乃至……在关键时刻，以雷霆之势，稳定局势，皆可为也。”
他没有明说，但话中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即便被排除在核心决策圈之外，以沈巍在北境军中的威望和影响力，依然有机会在暗处布局，甚至在必要时，强行介入，扭转战局！
沈巍眼中精光暴涨，死死盯着赵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这个传闻中不学无术的纨绔世子，竟能说出如此一番洞悉时局、胆大包天的话来！
沈芷萱也微微侧目，看向赵珩，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良久，沈巍眼中的锐光才缓缓收敛，他深深看了赵珩一眼，语气莫测：“你可知，你方才所言，若传了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赵珩坦然道：“小婿只是与岳父大人探讨史书，抒发己见，并无他意。”
沈巍盯着他，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摇了摇头，不再看他，转而看向沈芷萱，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萱儿，你的心思，为父明白。但此事，急不得，也……乱不得。”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回去吧。京城……未必就比边关太平。”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沈芷萱站起身，对着父亲的背影，深深一礼：“女儿告退。父亲……保重。”
赵珩也连忙行礼告退。
两人默默退出书房，离开了将军府。
回侯府的路上，夜色已深，长街寂寥。
沈芷萱一直沉默着，直到快到侯府门口，她才忽然勒住马，转头看向赵珩，月光下，她的眼神复杂难明。
“你今日……很大胆。”
赵珩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带着点自嘲：“或许是跟夫人在一起久了，近墨者黑吧。”
沈芷萱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调转马头，轻叱一声，策马先行入了府门。
赵珩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今天这番话，或许改变不了大局，但至少，在沈巍和沈芷萱心中，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被“改造”的纨绔世子了。
而接下来，这京城，这天下，恐怕真的要乱了。
他抬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星辰隐匿，唯有风声呜咽。
山雨，已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