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御史的铩羽而归,并未让围绕盐利的纷争平息。数日后,一封来自京师的密信,通过顾恺之的渠道,悄然而至陈远案头。
信中的内容让陈远眉头深锁。并非直接的弹劾,而是工部一纸看似寻常的咨文副本,要求江西巡抚衙门“详查赣南各矿产出,尤以钨、锡等战略矿藏为要,厘清产量、流向,定期报部核备”。同时,都察院有御史风闻奏事,提及“赣南有将弁,以协理矿务之名,行垄断之实,与民争利,恐非朝廷设官本意”。
招式变了。不再直接攻击他“擅权”或“逾制”,而是将矛头指向了经济层面,要求“透明化”,并用“与民争利”这种看似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理由进行软性敲打。这背后,显然有淮系运作的影子,更加阴险难防。
“这是要摸清我们的家底,还要断我们‘与士绅合作’的根基。”陈远将密信递给一旁的苏文茵,冷笑一声。
苏文茵细细看过,沉吟道:“大人,此事需谨慎应对。工部要求报备,若虚报,恐留把柄;若实报,核心技术与产量暴露,必引更大觊觎。而‘与民争利’之说,若被坐实,我们在赣南士绅中刚刚建立的合作信任,恐将瓦解。”
“报,当然要报。”陈远手指敲击桌面,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但不是实报。产量可适当虚低,流向……栖霞谷的存在必须模糊处理,大部分矿产可报为‘就地冶炼粗坯,供应湘军各营及江西绿营修缮军械之用’。至于‘与民争利’……”他顿了顿,“把我们与谢家等士绅合作的契书副本,挑选几份‘公平合理’的,通过郭抚台的渠道,‘无意间’让都察院的人看到。再让李铁柱在岳阳放些风声,就说我们收购矿砂、雇佣民夫,价格皆高于市价,带动了地方生计。”
他要利用信息不对称和舆论,打一场无声的防御战。
命令迅速执行下去。一份经过精心修饰、真伪掺杂的矿务报告被呈送上去;同时,关于陈远“高价收购”、“雇佣流民”、“带动地方”的“美谈”也开始在一定的圈子内流传。
然而,陈远深知,这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底气,来自于不可替代的实力。他将目光再次投向栖霞谷,投向那正在加速锻造的、新一代的武力核心。
栖霞谷内,基于铬钨钢衬管和钨钢撞针的新式后装步枪,已经完成了小批量的试生产。杨芷幽并未满足于此,她与工匠们开始着手解决另一个关键问题——定装金属弹药。
传统的分装弹药(火药、弹丸、火帽分离)射速慢,受潮易失效。若能实现定装弹药(将弹头、发射药、底火整合在一个金属壳内),射速、可靠性和后勤效率都将得到质的飞跃。这需要解决金属弹壳的冲压成型、无烟火药的制备(目前仍依赖进口或传统黑火药)、以及可靠的底火技术等一系列难题。
杨芷幽几乎住在了专门划出的“弹药工坊”内,与几位在这方面有些心得的工匠日夜钻研。冲压模具的精度、铜锌合金的配比、发射药的颗粒化与稳定性……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挑战。失败是家常便饭,有时整批冲压出的弹壳都有瑕疵,有时发射药性能不稳定导致炸膛风险。
但她乐此不疲。每当遇到瓶颈,她便会拿起那枚陈远送来的、作为样品的西洋定装弹药,反复观察、测量、揣摩。技术的奥秘,对她而言,有着比权力博弈更纯粹的吸引力。在这里,没有理念的争执,只有对客观规律的探索与征服。这种专注,也让她暂时忘却了外界因盐务而产生的纷扰与对陈远道路的忧虑。
就在杨芷幽埋头攻克定装弹药难关时,陈远在袁州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郭嵩焘引荐的一位名叫容闳的广东人。此人是中国最早的留美学生之一,通晓西学,思想开明,对西洋器物、制度颇有见解。
陈远与容闳长谈一夜,从西洋军工、机械制造,谈到矿业开发、铁路运输,乃至议会制度。容闳的许多见解,让陈远大有豁然开朗之感,尤其是关于建立系统化近代教育体系、培养本土技术人才的论述,深深触动了他。栖霞谷的技术突破,高度依赖杨芷幽的个人能力和引进的西洋技师,这并非长久之计。
“容先生所言,实乃强国之本!”陈远感叹道,“不知先生可愿留在赣南,助我一臂之力?别的不敢说,先生若想兴办新学,传授格致之学(物理、化学等),陈某必鼎力支持!”
容闳见陈远虽为武将,却如此重视西学与教育,心中亦是好感大生,但他尚有其他抱负,沉吟片刻道:“参将雄心,容某佩服。然闳此番归来,意在推动朝廷派遣幼童赴美留学,开阔眼界,学习西方精髓。此事若成,其功在千秋。参将若真有意兴学,何不先在此地办一西式学堂,以为示范?若能成功,或可影响朝野,助推留学大业。”
陈远目光一亮,这正与他培养本土人才的思路不谋而合。“先生高见!此事陈某即刻着手去办!”
送走容闳,陈远心潮澎湃。他意识到,除了军事和经济,文化教育这块阵地同样重要。他立刻召集苏文茵等人,商议在袁州城内选址,筹办一所“格致学堂”,初期主要招收军中子弟和工匠子弟,教授数学、物理、化学基础及简单机械原理,并高薪延请通晓西学的先生。
消息传出,在保守的赣南之地引起不小波澜,士林间毁誉参半。但陈远力排众议,坚决推行。他知道,这看似不起眼的学堂,将来或许就是他“再造”事业的人才摇篮。
当格致学堂开始筹建的消息传到栖霞谷时,杨芷幽刚刚成功试制出第一批性能相对稳定的铜壳定装弹药(仍使用改进的黑火药)。她放下手中那枚黄澄澄的子弹,听着信使的汇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陈远在权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与旧势力的捆绑也越来越紧,这让她不安。但他兴办新学,传播格致之学的举动,却又隐隐指向了她所期望的、开启民智、革故鼎新的方向。
他究竟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枭雄,还是一个心怀理想的破局者?或许,两者皆是。他所走的道路,本身就充满了这种矛盾与撕裂。
杨芷幽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冷的子弹,将它小心翼翼地装入一支新式步枪的弹仓。
“咔嚓。”
清脆的上膛声在安静的工坊内回响。
她举起枪,瞄准远处山谷间设置的一处靶标。目光透过照门,坚定而清澈。
无论陈远如何选择,无论前路如何迷雾重重,她手中掌握的这股力量,必须不断向前。这既是自保的利器,或许,也是将来在关键时刻,能够影响甚至矫正那艘巨轮航向的……唯一砝码。
她扣动扳机。
“砰!”
枪声在山谷间回荡,子弹精准地命中靶心,激起一片烟尘。
无声的战场,在朝堂,在商界,也在这幽深的山谷之中,同时进行着。而决定最终胜负的,不仅仅是权谋与武力,更是理念与时间的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