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带的将令很快便以文书的形式正式下达。当那盖着鲜红关防的公文传到靖安哨时,哨内上下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情绪。兴奋的是,他们被委以重任,得以脱离枯燥的营垒和固定的巡防路线;紧张的是,谁都明白这“侦”字背后意味着何等凶险。
陈远没有急于行动。他首先做的,是依照程序向张把总做了详细报备,言辞恭敬,将其视为“上官指点”,并承诺所有情报必先经他过目。这让张把总心里舒坦了不少,拍着胸脯保证后方若有刁难,自有他出面周旋。
紧接着,陈远闭门两日,结合王五等人前期侦察的零散信息,精心拟定了一份条陈。他并未狮子大开口,只请求调拨少量便于携带的干粮、火药,以及最重要的——一批当地百姓的旧衣物和必要的铜钱、散碎银子。这些要求务实而低调,王管带览后,朱笔一挥,悉数照准。
物资到位后,陈远将哨内精锐再次筛选,最终确定了由二十五人组成的首批侦察分队。这二十五人,几乎囊括了靖安哨最核心、最机警、也最忠诚的骨干,王五、雷大炮皆在其中。
临行前夜,陈远将众人召集在一处僻静营帐内。没有激昂的训话,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交代。
“此行事关全军粮道安危,亦关乎我靖安哨存亡荣辱。”陈远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记住三条铁律:其一,保命为上,探听为次。任何时候,不得与敌纠缠,一击即走,远遁千里。其二,忘掉你们是湘勇。从明日踏出营门起,你们是逃难的流民,是贩货的行商,是寻亲的百姓!言行举止,乃至眼神语气,都要给我烂熟于心!”他指着堆在一旁的破旧衣物,“把这些衣服穿出味道来!”
“其三,”他声音压得更低,“所有情报,只记于心,或使用暗码。非万不得已,不得留下片纸只字。若遇盘查,咬死身份,宁可装傻充愣,也绝不可暴露军籍!”
他特意看向雷大炮:“大炮,你勇猛过人,但此次行动,我要你把这股猛劲收起来,换成泥鳅般的滑溜。遇事多看王五眼色。”
雷大炮重重抱拳,闷声道:“大人放心,俺晓得轻重!绝不给哨里丢脸!”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细雨迷蒙。二十五人分成五组,如同水滴渗入干涸的土地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湘军大营,消失在吉安以南层峦叠嶂的山林与荒芜的田野之间。他们走的并非官道,而是樵夫、药农才知的隐秘小径。
陈远亲自带领其中一组,王五紧随左右。他们扮作前往赣州投亲不遇、只得折返的兄弟,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与沿途所见真正的流民一般无二。陈远甚至刻意在泥地里滚了几滚,让身上散发出汗渍与尘土混合的气味。
一路上,他们避开任何有成建制军队驻扎的城镇,专走荒僻村落。遇到真正的流民,便凑上去搭话,分食一块干粮,听他们用惶恐的语气诉说长毛如何凶悍,官军如何溃败,地方乡绅如何紧闭寨门。这些零碎的信息,在陈远脑中慢慢拼凑出战乱之下真实的民间图景。
在一处被遗弃的破败山神庙里,他们遇到了另外两组人马。交换情报后,陈远得知,太平军的小股部队活动确实极其频繁,但他们并非漫无目的,其劫掠对象多集中在那些寨墙不高、乡勇不强,但又有些存粮的中等村落,并且行动迅速,往往抢完即走,绝不停留。更重要的是,王五凭借老练的经验,发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痕迹——几处废弃的临时营地,残留的灶坑还有余温,说明敌人离开不久,且其活动范围,似乎隐隐围绕着几条通往湘军后方的主要岔路。
“他们在试探,在摸清我们运粮的规律和兵力。”陈远在一块破木板上,用炭条画出简略的地图,指着那几个点,“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像不像一张慢慢收拢的网?”
王五眼神凝重:“大人说的是。他们小股骚扰是假,摸清虚实,寻找薄弱环节,恐怕才是真。说不定,正憋着劲,想干一票大的。”
陈远点点头,抹去木板上的痕迹:“把我们的人再撒远些,重点盯住这几条岔路通往深山的入口。我感觉,他们藏身的老巢,不会离得太远。”
他望向庙外依旧阴沉的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这些潜入水底的“潜鳞”,必须在那场更大的风暴来临前,摸清暗流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