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夜,并没有因为白日的短暂阳光而变得温暖。相反,随着夜幕降临,栖雁坳的气温骤降,滴水成冰。
但工坊区内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甚至可以说是燥热。
巨大的水力锻锤在溪流的驱动下,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轰鸣声,每一次落下都震得地面微微颤抖。炉火被风箱催到了极致的亮白色,映照着铁匠们挂满汗珠的脊背。
沈云疏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张刚画好的图纸,正在跟马老三和几个老铁匠讲解。
“这个弧度必须精准。”沈云疏指着图纸上那个形似鹰嘴的怪异铁器,声音提高了几度以盖过锻打声,“这不是用来砍人的,是用来砍冰的。尖端要极其锋利,为了保证强度,把咱们剩下的那一丁点星铁边角料全都用上,用‘包钢法’锻在尖头上。”
马老三抹了一把脸上的煤灰,盯着图纸看了半天,眉头紧锁:“云疏姑娘,这玩意儿看着像是锄头,又像是镰刀。您说这叫‘冰镐’?真能挂住几百斤的人?”
“能。”沈云疏语气笃定,“只要淬火的火候掌握好,它就是咱们攀上鹰愁涧的翅膀。另外,这个‘冰爪’更关键。”
她拿起另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满是尖刺的铁架子,那是用来绑在靴底的防滑钉。
“前齿要长,且要有向下的弯钩,这样踢进冰层时才能吃住劲。底下的齿要短而粗,负责承重。”沈云疏拿起炭笔,在图纸上重重描了几笔,“这东西关系到尖刀小队十个兄弟的命,容不得半点马虎。每一颗铆钉,每一道皮带扣,都要检查三遍。”
“得嘞!”马老三被沈云疏那严肃的眼神感染,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既然是为了救秦老,那就是把老命搭上,咱们今晚也得把这些家伙什给造出来!兄弟们,加把劲,别让大小姐看扁了咱们的手艺!”
“好!”
铁匠们齐声吼道,锤击声变得更加密集。
沈云疏看着那一块块烧红的铁料在砧板上变形,心中并没有丝毫放松。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与时间的赛跑。杨震给的期限只有三天,而从这里奔袭到黑风坳,再加上攀爬和战斗,每一刻钟都是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
离开燥热的工坊,沈云疏转身去了设在暖房里的医护所。
刚一掀开厚重的棉帘子,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便扑面而来,但这味道中并不难闻,反而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洁净感。
周砚正赤着上身坐在木床上,右臂的固定皮带被解开,露出了那道依旧有些狰狞的伤疤。
赵叶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布罩衣,头发用木簪挽得一丝不乱。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如今已是栖雁坳里当仁不让的首席医师。她正用棉球蘸着烈酒,仔细地给周砚清理伤口周围的皮肤。
“忍着点,周大哥。”赵叶的声音清脆而冷静,“伤口愈合得不错,没有红肿。但这一仗您要带队冲锋,动作肯定小不了。我得用硬皮护具给您重新加固一下,可能会勒得有点疼。”
“没事,尽管勒紧点。”周砚面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看着正走进来的沈云疏,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工坊那边怎么样?”周砚问道。
“很顺利。”沈云疏走过来,帮赵叶递过一卷干净的绷带,“马老三他们都是老手,只要图纸没问题,今晚就能做出十二套装备。多做两套备用。”
她看着赵叶熟练地给周砚包扎,心中有些感慨。曾经那个只会躲在哥哥身后哭鼻子的小丫头,现在处理起这种外伤来,比很多老郎中都要利索。秦老的眼光确实毒辣,这孩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云疏姐,我也想跟医疗队去前线。”赵叶突然开口,手上动作没停,眼神却很坚定,“这次救秦老爷爷,前线肯定会有伤员。哥哥虽然也会包扎,但他要战斗,我不放心。”
沈云疏愣了一下,看着小姑娘那双倔强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好。但你要跟着后勤队,不许往前冲。若是你出了事,我没法跟秦老交代,也没法跟你哥交代。”
“我知道!”赵叶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手上的动作更加轻快了。
包扎完毕,周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左臂。虽然右臂残疾,但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骑兵队那边,山猫和石头已经把马驯得差不多了。”周砚一边穿上战甲,一边说道,“那些草编的裹蹄套很管用,虽然费草料,但在冰面上跑起来确实稳当。明天一早,我就带着三十骑先出发,在黑风坳正面造势。”
“正面一定要打得狠。”沈云疏帮他系紧甲胄的绳扣,低声说道,“只有让杨震觉得我们要强攻,他才会把兵力都调到前寨,后山的鹰愁涧才会露出空档。”
“放心。”周砚单手扣上头盔,眼神冷冽如刀,“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兵临城下。”
次日凌晨,天还没亮,栖雁坳的校场上已经集结完毕。
尖刀小队的十名成员,身穿紧身的白色皮袄——这是为了在雪地中隐蔽特制的伪装服。他们背上背着特制的冰镐,靴子上绑着刚出炉还带着余温的冰爪,腰间挂着绳索和星铁匕首。
林栖站在队伍最前方,依旧是一脸冷峻。他检查着每一个队员的装备,尤其是绳索的连接扣,那是性命攸关的东西。
云墨站在队伍里,显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他紧了紧背上的手弩,那是他最信任的伙伴。
“怕吗?”林栖走到云墨面前,冷冷地问了一句。
“不怕。”云墨挺起胸膛,大声回答。
“手别抖就不怕。”林栖瞥了一眼少年微微颤抖的手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心放进肚子里。上了那冰壁,除了向上爬,别往下看。”
沈云疏走到队伍前,目光扫过这十个即将去闯鬼门关的勇士。
“具体的战术,林栖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就强调一点。”沈云疏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我们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送死。如果事不可为,保命第一。秦老固然重要,但你们每一个人的命,对我来说同样重要。”
“是!”十人齐声低喝,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决绝。
“出发!”
随着沈云疏一声令下,尖刀小队如同十道白色的幽灵,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之中。他们将绕道二十里,前往黑风坳的后山。
半个时辰后,周砚率领的三十名骑兵也轰隆隆地开拔了。
战马的蹄子上裹着厚厚的草绳套,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名骑兵都配备了双马,马背上挂满了用来制造声势的“震天雷”和旌旗。他们要大张旗鼓地去叩杨震的大门,为后山的攀爬争取时间。
黑风坳,鹰愁涧。
这里是真正的人迹罕至之地。
两座巍峨的山峰之间,夹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夏日里,这里是一条奔腾咆哮的瀑布,落差足有三百尺。而此刻,在严冬的封冻下,这条瀑布变成了一条静止的、晶莹剔透的白色巨龙,倒挂在悬崖之上。
寒风在峡谷间呼啸,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声。
林栖带着尖刀小队抵达瀑布底部时,已是正午,但峡谷里依旧昏暗阴冷。
抬头望去,那巨大的冰壁泛着幽幽的蓝光,光滑如镜,有些地方甚至还有冰凌突起,狰狞可怖。三百尺的高度,相当于三十层楼高,光是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
“这就是路?”石头咽了口唾沫,感觉腿肚子有点转筋。
“这就是路。”林栖从背后取下两把冰镐,双手试了试手感,然后猛地挥动右臂。
哆!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经过精心锻打和淬火的星铁镐尖,毫无阻碍地深深扎进了坚硬的冰层里,稳稳地挂住了。
林栖试着拉了拉,纹丝不动。
“冰爪确实好用。”林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装备,刚才他试探性地踢了一脚,脚底的尖刺便牢牢抓住了冰面。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队员们:“按计划,两人一组,绳索相连。我先上,去上面打岩钉布线。云墨,你跟在我后面,负责警戒。”
“是!”云墨深吸一口气,学着林栖的样子,将冰镐狠狠凿进冰面。
当第一镐扎实地咬住冰壁的那一刻,少年心中的恐惧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叮、哆、叮、哆……
寂静的峡谷里,开始回荡起这种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音。
十个渺小的身影,像是一群顽强的蚂蚁,附着在巨大的白色冰龙身上,一点一点地向上蠕动。
风越来越大,卷着雪沫子狠狠拍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汗水刚流出来就结成了冰碴,粘在眉毛和头发上。
爬到一百尺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块脸盆大小的浮冰突然松动,毫无征兆地坠落下来,直奔下方的水生而去。
“小心!”云墨眼疾手快,手中的手弩瞬间抬起,几乎是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嘣!
短箭精准地击中了那块浮冰的边缘,虽然没能击碎它,但改变了它的下落轨迹。浮冰擦着水生的肩膀砸了下去,在谷底摔得粉碎。
水生惊出一身冷汗,整个人贴在冰壁上大口喘气,脸都白了。
“别停!别往下看!”上面的林栖大吼一声,“加快速度!周砚那边马上就要动手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的前山方向,隐约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雷声。
那是周砚的骑兵队开始进攻了。
“轰天雷”的爆炸声即便隔着几座山头也能听见,这声音给了攀爬者们莫大的鼓舞。他们知道,战友们正在正面吸引敌人的火力,他们每向上爬一步,离胜利就近一一步。
又过了半个时辰。
林栖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冰棱,一只手扣住了悬崖顶端的岩石。
他猛地发力,整个人像一只灵巧的猿猴,翻身跃上了崖顶。
这里是黑风坳的后山绝壁,也就是杨震大营的后方。
林栖迅速伏低身子,隐藏在一块积雪的岩石后,目光如电般扫视前方。
只见前方百步开外,是一片简易的木栅栏。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到几个懒散的哨兵正缩着脖子在避风处跺脚。而在营地的最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帐篷外,把守森严。
那里,应该就是关押秦老的地方。
林栖回过头,向着刚刚爬上来的云墨和随后跟上来的队员们打了个手势。
他拔出腰间的星铁匕首,匕首在雪光的映照下,泛起一抹嗜血的寒芒。
“所有人,检查装备。”林栖压低声音,语气森寒,“准备摸哨。记住,不出声,一刀毙命。”
云墨紧了紧手中的弩,点了点头。少年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冷硬。
猎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