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掉胡子,彻底恢复原本样貌的张无忌闻言点了点头,“不错。黛绮丝,此番连夜寻你,只为讨教一事——你,可有法子联络上那波斯明教总坛?”
“咳咳……咳!”金花婆婆心口猛地一紧,眼中刹时翻涌起极复杂的神色,沙哑道:“你们……不是自有法子联系?”
“有,”张无忌淡淡道,言辞却如刀锋切金断玉,“但你心知肚明,总教二十年多前遣你来我中土,所为正是觊觎那《乾坤大挪移》心法!若我教贸然去书索取圣火令,他们岂会承认?更遑论乖乖遣返圣物了。”
字字句句,如重锤砸在金花婆婆心头!她只觉背脊窜起一股寒意——自己多年的图谋,竟在此刻被眼前的青年教主洞彻无疑!
她猛地扭头看向始终低垂着头的小昭,眼神凌厉而痛楚,一丝难以抑制的怀疑骤然泛起:是女儿……是她泄露了这一切?
“莫要错怪小昭。”张无忌仿佛看穿她心思,语气一缓,“此中缘由,我另有所知。黛绮丝…”
“我只问你一句——这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你当真不想了结?当真不愿彻底摆脱那波斯总教的追杀?”
突然金花婆婆咬牙问道“是,咳,是谢三哥透露这些给你的吗?”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饶是殷天正、杨逍、韦一笑这等人物,亦不由得面色微变,彼此眼神交错——谢逊竟于二十多年前,便知晓这惊天内情?
张无忌心头同样掠过诧异波澜:“义父…早知此事?却为何从未向外公他们提起?”
金花婆婆惨然一笑,那笑中带着无垠的苍凉与解脱:“我日夜所思,无非挣脱总教钳制……如今,已成奢望……”
“娘——!”小昭再也忍不住,泪如断珠,倏然站起扑入她母亲怀中。颤抖的声音带着泣诉:“您…您把一切都告诉教主哥哥吧!他…他真的能帮我们,能救您性命。哥哥他说到一定做到的!”
“教主哥哥…?”金花婆婆蓦然抬首,眼睛在张无忌和她怀里痛哭的爱女之间逡巡,惊疑不定。良久,她才长长一声喟叹,手轻抚女儿的发丝:“痴儿…波斯总教…那是一座撼不动的山啊……”
“撼不动?”张无忌唇角扬起一抹清冷且自信的笑容,“我等愿以《乾坤大挪移》心法为凭,与他做笔交易!保你母女平安,迎回圣火令!”
金花婆婆缓缓摇头,枯槁的脸上尽是不信:“你不晓得……总教的底蕴……”
“波斯总教?可还有百年前睥睨天下的煌煌气象?其内乱倾轧,是否已然彻底停歇?教主与十二宝树王之间的关系,他们教主可坐得安稳?”
“你!…你如何……”金花婆婆如遭雷亟,话问半截,声音已颤。
一旁烘烤着手的韦一笑慢悠悠抬起头,那细长眼底掠过一丝寒光:“小妹啊,你道我等中原明教是甚么?岂是元廷鹰犬都能惊惧失声的孬种?岂惧他一个已被蒙古铁蹄踩碎了脊梁骨的波斯总舵?”
金花婆婆默然了。
屋内死寂。唯余火舌舔舐木柴的噼啪声,和她心中飞速权衡的煎熬。答应?前途吉凶难料。不答应?今夜恐难生离此间!
这时,怀中女儿抬起婆娑泪眼,那眼神里是不肯熄灭的希冀与哀求:
“娘……答应教主哥哥吧…女儿…女儿实在不愿再像飘蓬般流落他乡……每年才能见娘一面……女儿舍不得啊……”
看着女儿梨花带雨的凄楚面容,金花婆婆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那浑浊的双眼中,挣扎、恐惧……最终尽数化作一片尘埃落定般的灰寂。她缓缓阖眼,复又睁开,哑声道:“说吧……你们要我…如何做?”
翌日,光明顶铸剑炉周遭,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
这等闷热之地,平日里鬼影也稀,今日却引动明教上下,皆怀了一腔好奇。无他,只因他们这位年纪轻轻、武功惊世骇俗的张(代副)教主,竟要亲自出马,续接那柄威震江湖却又断裂的倚天剑。
若是由锐金旗掌旗使庄铮这般行家出手,众人倒也不觉稀奇。偏偏是张教主亲自掌钳抡锤,这份惊奇便非同小可了。
炉火早已烧得正旺,炽焰吞吐,烘烤得整个石室犹如蒸笼。灼人的热浪扑面,却无一人离去。
庄铮与另外两名锐金旗中好手,侍立在侧,眉头紧锁。
这两日,他们已对这位新教主的雄才大略心服口服。重理教务、规划将来,桩桩件件皆显出超凡见识。
然而,这铸剑锻兵一道,可来不得半点虚的!非有十几年锻打经验,难窥门径。更何况倚天剑这等以罕世神兵利器。
他们这位教主一双手白净修长,别说老茧,只怕连点火星子都没沾过,浑身上下哪里有半分铁匠的影子?
庄铮终究按捺不住,上前半步,压低嗓子急道:“教主!这倚天剑非同凡物,是由玄铁和金精所铸,火候差一分一毫,恐伤其钢骨灵性!强行接续,只怕……只怕反而毁此神兵,不如……”
旁边两名好手闻言,也是连连顿首附和,眼中忧虑满溢。
张无忌却只立在那吞吐的炉焰前,闻言只是侧首微笑,气定神闲:“庄大哥宽心,我能续。”
话音刚落,只见他手一挥,那断作两截的倚天剑“嗖”地凌空而起,自行投入熊熊炉火之中,只余剑柄尚露!
而那原本赤红的烈焰,骤然间色泽剧变。由红转橙,由橙化黄,最终竟跃出一片炽烈刺目、几欲撕裂视界的白芒。
热浪排空,石室之中温度陡升数倍。
庄铮等精通冶炼行家,霎时间惊得心胆俱颤。白焰!那可是白焰!典籍偶有记载,却从未亲睹的传说奇象!此火温度之可怖,已远超他们认知。
那些不谙此道的教众,则只骇然于教主神功骇世,内力竟能催动如此滔天烈焰!
“教主以内力御火之功,我周颠生平仅见!”
布袋和尚说不得紧接着朗声道:“乃是天下罕见!”
说话间,张无忌随手拈起两块早就备好的玄铁片(从玄铁镣铐取下一小块)与金精砂,投入炉中那被白焰包裹的剑身之上。
玄铁遇火即融,金精如蜡消解,缓缓渗入倚天剑的断口。这全然不同于寻常接驳之术的景象,看得庄铮等人更是瞠目,心头疑虑翻腾欲问,话到嘴边却又被那神异白焰慑住,生生咽了下去。
他们不知,张无忌此刻心神已与剑融。
自那领悟了“万剑归宗”后,天地万物气理皆在他感知之中,炉火烈度,剑体熔融一丝一毫的微妙变化,无不洞若观火。
良久,张无忌目中精光一闪,沉喝一声:“起炉!”
那柄已在烈焰中重新熔为一体的倚天剑应声而出,悬于半空!他大手一探,抓起一柄黝黑巨锤,轰然砸落。
“铛!铛!铛!”
震耳发聩的金铁交鸣声中,竟裹挟着一缕细微却清越的“嗡嗡”震响。
那是倚天剑的欢鸣!
随着张无忌的敲打,断成两截的倚天剑彻底融合,那断痕更是消失。
“神技……这才是真正的神技啊!”庄铮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敬畏与叹服。
锻打方歇,张无忌豁然喝道喝道:“闪开。”
庄铮等人早有准备,闪身急退,让开一条通往淬火寒池的通路。
通体赤红、流淌着炽焰的倚天剑如得灵诏,闪电般射向池中。
那一池寒水竟似活了过来!数道水流如蛟龙出海,冲天而起,猛然迎上赤红的剑身!
“嗤啦————!!!”
浓烈如云的白雾伴随着撕裂般的水汽蒸腾之声漫天炸开。
雾气深处,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啸冲天而起!
雾霭被一道青碧剑光豁然撕开,重获新生的倚天剑电射而出,围绕着张无忌盘旋飞舞,其速轻盈,其声欢悦,仿佛灵动的稚童!
张无忌见状笑道:“你还是称为倚天剑。”
长剑清鸣,似在应答。
“回来吧。”张无忌举起剑鞘道。
“嚓!”一声轻响,倚天剑稳稳入鞘,青芒尽敛。
“教主,教主,可否……可否容属下一观?”庄铮几人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来,方才神剑飞舞太快只觉惊艳,此刻亟欲细品。
张无忌含笑递过:“观之无妨。只是此剑有灵,切莫亵渎。”
“剑亦有灵?!”一旁铁冠道人张中惊声问道。
“自是有灵。”张无忌悠然道,“若觉持剑之人不堪匹配,任你神力通天,它也宁折不屈!”
众人闻言大哗。那性急如火的周颠早已从庄铮手中夺过剑鞘,双膀叫足气力,“嘿”的一声低吼,猛地拔拽。
然而任他龇牙咧嘴、额角青筋暴跳,那倚天剑却是纹丝不动!剑鞘紧合,分毫不开。
这下众人再无怀疑!又有几人上前尝试,也唯有寥寥几个精擅剑道的高手、连同庄铮这等心怀虔诚的铸剑人,方能勉力拔出,一窥锋芒。
饶是如此,庄铮几人捧着倚天剑,亦是目眩神迷,爱不释手。
张无忌知其痴心,便笑道:“此剑便先留在锐金旗,供诸位品鉴数日。”
出了灼热如焚的铸剑炉,回到政务厅清凉之地,尚未坐定,便有弟子匆匆来报:
“启禀教主!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您故人。说……说教主看了此囊中之物,必知他是谁。”
说着,双手奉上一个小巧香囊。
张无忌接过来,打开一看,内中赫然卧着一绺——灿然金黄的发丝。
张无忌眼睛骤然一亮,心头涌起一阵热切:“人现在何处?”
“就在宫殿外……”
那弟子后续的话尚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主位之上的教主已然踪迹杳然!
几个起落,张无忌已掠至大殿门前。
殿门之外,清风朗朗。然而目光扫去,却非那丽人倩影,亦非阔别的义父音容。唯有一名身材壮硕的汉子,肃立阶下。
“教主!”守门弟子躬身行礼。
张无忌微一点头,目光却牢牢锁在那汉子身上。
那汉子亦是机敏之辈,立时悟出此人身份,抱拳朗声道:“在下孙三毁。奉主人之命,前来谒见明教张教主,此乃主人手书。”言罢,自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纸函,神情恭敬地双手奉上。
张无忌接过信函,拆开封泥,抖开信笺——那熟悉的、带着三分娇俏七分锋骨的笔迹跃然纸上,正是赵敏所书。
信中先是一如既往地戏谑他“又糊里糊涂地接了担子”,旋即详述了谢逊的近况安好。最后相约于一月后除夕佳节,在绿柳山庄相聚。
目光落在信尾娟秀婉转的“敏字留”三个小楷上,张无忌嘴角不由泛起一抹温和笑意。
他方欲向那孙三毁询问几句,那汉子却似早料到,抢先一步道:“张教主,主人临行时特意叮嘱小的:切莫将她如今的境况告诉您。她说……她偏教您自个儿去‘猜猜’才有意思。”
“敏姑娘还是这样。”张无忌忍不住摇头失笑,“她这几日……是否就在附近?”
“是。主人自得了‘易继风’的消息,便星夜赶来。不过此刻已然启程回返了。”
“好。”张无忌颌首,“烦你回禀你家主人:月后绿柳山庄之约,张无忌必至!”
孙三毁正待告辞,忽地想起一事,复又抱拳道:“张教主留步!主人临行前,尚有一言托小的转告:来日绿柳之会,她极欲一睹明教各位豪侠英姿,望尽数到场。”
张无忌含笑应道:“嗯。届时教中兄弟将随我一同前去。我亦将恭迎义父回返光明顶,尊其为新任教主,执掌教务。”
“这……”孙三毁闻言,脸上登时掠过一丝惊诧,全然不解这位武功通天、威望如日中天的少年教主,缘何自请让位。
但他深知此等大事绝非自己能置喙,当即收敛心神,恭声道:“张教主之言,孙三毁一字不落,定当回禀主人。”
目送孙三毁离去,张无忌心中着实快慰,当即将狮王谢逊一月后归光明顶的消息,传遍总坛。
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霎时激起无数波澜!光明顶上下一片哗然!
金毛狮王谢逊,一身武功当年足以威震武林,更是张教主义父。他若回归坐镇明教,自然添一擎天巨柱。
然而,惊诧过后,众人心头却泛起一丝微妙的沉寂,难见多少由衷的欢欣鼓舞。
谁都听得明白:狮王回山,便是要接掌这副教主大位。届时年轻有为、武功卓绝、更将明教带出一片新气象的张教主……便定将躬身而退。
一个正当英年、武功深不可测、短短时日便显露雄才大略引领群雄的少年英主;
一个虽武功不俗却已是垂暮之年,更兼双瞳不见天日的老英雄……
两相对比之下,孰更能肩负起统率群豪、光大圣教的重担?这答案,几乎在每一位教众心头都有答案。
因此,最初的惊诧沉寂下去之后,不知多少老成持重之士、乃至热血冲动的教众,心头不约而同地浮起一个念头,如春草般迅速蔓延滋长:
“狮王深明大义,断不合负此重责!我等须得好生计较,定要劝得狮王将这教主之位,托付于张教主!”
“这位子,非他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