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炎热正随着时节的转凉渐渐消散于无形,倘若有雨水冲刷,这份炎热还会消散得快些。
今年的雨水比之往常要少上不少,炎热的退却也比往年慢了些时日。可该退的还是要退,该干的活则是一样不能少,大家也就都不放在心上。
秋收时节,空气里似乎还残留了一丝暑气,宣国的农民依旧辛勤地劳作。
他们只有抓紧把麦子都收割完,这个冬天才能见着落,地主以及官府催促的赋税也能勉强缴纳,辛苦的一年,就将有惊无险地落下帷幕。
农田里,披着热烈的阳光,到处都是饱满的麦穗,到处都是劳作的身影。
辛苦固然辛苦,大多数农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他们一年下来勤勤恳恳了那么久,为的就是收获的时刻,他们镰刀割下的,不仅仅是普通的麦穗,更是他们一家人安度此年的最大保证,绝对马虎不了一点。
他们不嫌辛苦,只嫌自己还不够快,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一下子就能收割一大片的麦田。
这是一片多么安宁祥和的景象?农民在春天、夏天付出的劳动,现在终于有了成果,得到了回报。
他们怀着最朴素的愿景,将这些成果悉数收入怀中,让饥饿无法威胁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为儿女们搭建出一片不算坚实,却也足够令他们幸福的棚顶。
这份祥和,似乎即将在遮天蔽日的羽翼下化为乌有。安宁的背后,是急转直下的命运。
“晦气东西!”
一名农民挥出镰刀将落在麦穗上的一只蝗虫给砍杀。
要说他们这些农民最害怕什么,那自然是蝗虫无疑了,这玩意吃庄稼,吃得那叫一个猛。
零星几只蝗虫,自然造不成什么损害。成群结队的蝗虫,那就十分令人头疼了。
要是一大群一大群的蝗虫,便不只是头疼那么简单,而是真正的要了命。蝗群所过,几乎寸草不生,农民们辛苦劳作换来的成果也将被啃食一空。
不过这种情况怎么会发生呢?现在可不像会闹蝗灾。这名农民刚这样想着,随即听见周围农民发出了惊恐的高呼:
“是…是蝗虫!一大片一大片的蝗虫!”
农民们纷纷抬起头朝远处望去,就在那一刻,他们整个身躯都像是麻木般愣了一刻。
是庞大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蝗虫群朝他们袭击了过来!它们是从日落的方向飞来的,无数的蝗虫仿佛形成了一堵墙,让它们后头的太阳被完全遮蔽,就连一丝阳光也没办法穿透过来。
农民们还有麦穗,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蝗虫的阴影给覆盖。
许多农民颤抖着身躯,紧握着镰刀,将他们辛苦种出来的麦子护在身后,阻挡蝗虫的啃食。
太过渺小了,遮天蔽日、宛如滔天巨浪的蝗虫群面前,他们的反抗,都太过渺小了,渺小到足以忽略不计。
带着嘈杂无比而又极为庞大的“嗡嗡”声,蝗虫们扇动着翅膀,朝麦田冲了过去,就像一阵冲破一切、席卷一切的飓风。
无数农民心惊胆战,可还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惧,拉朋结伴,高呼着“消灭蝗虫!不能让它们吃了麦子!消灭蝗虫!”
他们组成一道薄弱的战线,与蝗虫们做出殊死般抵抗。
他们扯着嗓子发出的呐喊,仅是蝗虫掠过便彻底消散在这疯狂的风暴之中,如同一粒沙砾掉落进大海,连一丝残响也不剩下。
农民们竭力挥出的镰刀,无异于抽刀断水,他们每一刀都能砍杀无数的蝗虫下来,可蝗虫太多了,太密了,砍杀一点,对大片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撼动。
蝗虫大军还是坚定不移地迈着它们的步伐,吞噬它们眼前所有的农作物。
不久前还饱满壮实的麦穗,仅仅是眨了几下眼,便什么都不剩下。
蝗虫吞噬麦穗的速度,堪比潮水汹涌的速度,它们的羽翼掠过哪个麦穗,哪个麦穗就会在顷刻间化作乌有。
而整座麦田,则好比烈火炙烤过的冰块,也正以飞快的速度消逝着,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或者说想要阻拦的人,也在这漫天遍野的蝗虫潮中迷失了方向,陷入了绝望。
一切努力,似乎都只是徒劳无功,一切愿景,似乎都成为自欺欺人的迷梦。
蝗虫的浪潮渐渐远去了,而在远处,仍然能听见蝗虫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大概是它们仍然在吞噬某片的麦田吧!
而它们刚刚经行过的这片麦田呢?什么都不剩下了,似乎就连一星半点儿的声响也不剩下。
麦田被啃食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只有地上还残留着些麦穗渣滓,那些还是从蝗虫的嘴里掉出来的,仍然被农民们小心翼翼地装进了篮子里。
除了已经收割完成的麦穗,这些农民们的劳作成果就都没有了。
至少他们再也不用为收割麦子的辛劳而苦恼了,可这不久后就将到来的严酷冬日,该如何挨过去呢?一家人的生计,又该如何处理呢?
寂寂田野上,找不到答案,更听不见答案,侧耳倾听,只有接连的哭声萦绕耳畔……
……
……
百年不遇的蝗灾袭击宣国的消息,仿佛一阵惊雷般劈中宣国王宫。
宣王许银面前摆放着各地呈递上来的受灾情况汇报,摞在一块,简直就是一座山岳。
许银一封接着一封地翻看着这些汇报,起初他只是心情烦躁,身为老年人越发不济的精力让他疲于应付这些麻烦事物。
到了后来,由于呈交上来的汇报几乎是千篇一律:蝗灾将麦田摧残一空,百姓生命、大宣江山岌岌可危。
许银就连这些奏折看完的兴趣也不剩下,焦头烂额又高度烦躁下,他直接将这些奏折一把扔到地上。
宦官宫女们见老宣王因奏折而满头大汗,很识相地拿起蒲扇为许银扇去火气、渐渐降温。
许银此刻的大汗淋漓又岂是简单的扇风可以解决?他要的是一股神风,一股能将整场蝗灾都吹走的神风,这股神风又该上哪去寻呢?从神明那里求得吗?
对啊!神明!他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
重新回想这一点,并没有让他的心情有所好转,而是愈发之沉重。
如果神明眷顾于他,许氏列祖列宗眷顾于他,又岂会为宣国降下如此惨重之灾厄?
许银眉头一紧。他没有立即为这场蝗灾思索对策,而是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早年做了不好的事,才在晚年受到如此惩治?
是他治国不行吗?自他继位宣王以来,在许姓王族之间推行节俭,并大力促进生产,弥补了宣国在独立战争以及之后与昭廷多次大战里损伤的元气,也为宣国的南征北战打下的基础。
是他功业不成吗?宣国领土正是在他的治下达到了空前庞大。
在北边抵御突羌人的战斗中,许银提拔了大将许廉镇守北境,突羌人再也无法南下。
在南边,他更是屡挫昭廷,距离鲸吞整个踏北就差终平四城,成就帝业也似乎触手可及。作为后起之秀的宣国,国势早已不输燕国与凝国。
他明明干的很不错,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对他服膺,可上天怎么就不知道保佑他呢?许银在颓丧之中不能自拔。
人越是老迈,就越是习惯于用非自然的因素解释问题,如今的许银正是典例。
在颓丧一阵后,许银猛然站起了身,找到了他所以为的问题答案——不敬先祖。
对啊!他在位期间固然功勋卓着,可恰恰因他为了国库用度每一分都尽可能落到实处,竭力削减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和不必要的繁琐章程,譬如祭祀。
由于许氏王族为自身血脉所营造的神圣性与高贵性,许银继位以前,有关祭祀等礼仪性花费到了极为庞大的程度。
这份开支,于开足马力辗转于四方战事的宣国显然会是沉重负担,壮年的许银在斟酌之后,很快就力排众议把这方面的开支给削减了一大部分,以保军费能够充裕。
削减后的长久岁月里,宣国都还算风调雨顺,许银索性就没把此事怎么挂怀,现在,他却不得不敏感起来。
许银相信,这场灾厄一定就是上天为惩罚他不敬先祖、损伤祭祀而做出的,是他长久以来的不孝、不尊鬼神惹恼了上天,才招致这样的祸患。
他必须立即补救!可到底该如何补救呢?许银迅速想出了对策。
许银就此下达了他关于蝗灾的第一项应对之策——重开祭祀,而且以空前之规模进行祭祀,祭祀的方方面面都要按照最高规格办理,半点节俭都不必。
力求将整场祭祀做到最好、最完备,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悔改的决心与虔诚的心意为上天所知晓。
上天在感受到他如此真挚的心意后,一定会被他给打动,原谅他的作为,从而为宣国免去灾厄,一定会的!
许银对此坚信无比。
许银满心期待地将大兴祭祀的诏令发了下去,一封新的奏折就呈递到了他的面前。
“王上,世子殿下的奏折来了。”
“哦?”
许银有些惊讶地从侍者手里接过来自世子许志才的奏折。
近段时间来,宣国宫廷里变故颇多。
首先就是他的二儿子许志威,在与昭廷的谈判破裂后不久,就被许银派往了南边执掌对昭军务,而且有严令,除非许银又下达了的新的旨意,不然许志威不能以任何名义返回中宣。
别说返回中宣,哪怕只是通过了抵达中宣的必经之地卫门关,即以谋反论处。
如此措辞严厉的命令,基本是宣告了许志威在这场储君之争中以失败退场。
许银倒也并不情愿让自己这个最为宠爱被打发到边境,可许志威的种种事迹不能不令他失望。
先是在二王子府里大张旗鼓地招贤纳士,摆明了要和世子打擂台,且为人傲慢,屡屡对世子有不忿不服之意。
之后又在终平战役中将全军置于险境,把得来的战果全部吐了出去。
与之相比,则是长子许志才耀眼的表现。
在三王会盟中力抗燕悼宜,在昭宣谈判中一度压制住昭使萧茂。
最为重要的则是长子许志才为人宽厚,由他上台,定不会掀起血腥事变,大家都可安稳落地。
许银最终下定了全力扶持世子许志才的决心,但他又放不下对次子才华之爱惜,不忍将之罢黜软禁,让他到南部边境发光发热,或许是最为妥善的安排,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而在许志威被派往南边后,许志才就开始努力表现起了自己,很明显是为回应许银的期待。
之前许志才就给自己上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建议,自己看后也颇为欣赏与赞同,这一次灾厄,自己的这个儿子又会给自己提出什么建议呢?
许银打开奏折开始了查看。
奏折上写着有关如何应对这场蝗灾的措施:首先,是要调动各地所能调动之兵力,再额外招募壮丁,联手投入到对蝗灾的扑灭之中。
其次,官府必须针对受灾百姓做出补贴,当务之急便是免去重灾地区百姓所应上缴的全部田税,轻灾地区的百姓可以依照实际情况,免去一半田税,或者免去少量田税。
光是官府让步仍然不够,大宣的自耕农数量稀少,绝大多数都是贵族们或者地主们的佃农,还需要敦促这些土地主们减免对佃农的租金,否则百姓一样会面临极其悲惨之境地。
而官府的储备粮也必须时刻准备起来,蝗灾在前,饥荒随即而至,官府当随时予以赈济,以免造成巨大灾难。
除了蝗灾,许志才的奏折里还写了其它方面的应对,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这场蝗灾会给宣国造成的国际上的影响。
宣国若因蝗灾爆发饥荒,饿殍遍野,国力大损,则宣国周边的昭廷、燕国、凝国乃至突羌人,安能不蠢蠢欲动?
宣国军队应当做好高度戒备,以防任何国家心怀不轨。
在外交上,宣国也需做出表示,力求与各国保持友好,万不可轻启战端。
而对于宣国受蝗灾之损害,能掩盖便尽力掩盖,掩盖不了,也得装出一副损伤不大的样子,降低各国对宣国的觊觎。
许银迅速扫完关于蝗灾的应对建议,而在国际上的应对建议则多停留了一会儿。他仔细思考着这份奏折。
首先是关于蝗灾,奏折上说的都是一些常规的应对之策,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可以按照上面执行,将相关指示下达到官吏层面就足够了。
比起这些应对,许银心心念念的祭祀才是首要任务,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做好这个,所有灾厄自然就消除了,任何事务都得向这项让步,任何事务都不能降低了这项的重要性。
至于国际应对,许银的考虑就深入了许多。
三王会盟,他与燕王、凝王不欢而散,这让宣国的国际压力骤增。
终平战役的无功而返,则意味着昭廷随时可能大军北上。
一旦宣国表现出了衰弱之迹象,一大群豺狼虎豹就极有可能扑上来将宣国撕成碎片,这已经不是一场国内危机,而是一场可能到来的亡国之祸!
稍有不慎,后果将无法预想,宣国必须加强武备,在边境做出充足戒备。
“唉!”
许银在不安之中长叹了一口气,他仰望上天,虔诚地祈祷着:
“我大宣的先祖们,我大宣能够挺过此劫吗?”
……
……
……
宣国的蝗灾肆虐各地,百姓无不苦不堪言。
在中宣,宣王许银亲自主持的祭祀则即将隆重举行。
而在宣国各地,许银有关蝗灾的应对指示也下达到各地方官吏手中,各官吏自然也要按照指示行事。
不过这指示该如何解释呢?日理万机的宣王显然是没工夫管这个的,那这些指示的解释权就落到了官吏手中。
以下对话发生在一名地方官和他的属下之间。
“大人,大王的指示下来了,这救灾的事,还有免税的事,您要如何安排啊?”
“嗯……”
地方官捻了捻他又细又长的胡子,眼里闪着精明的亮光。思量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大王既然下了指示,我等自然要遵守,这免去田税之事嘛……本官已有决断,此次蝗灾,百姓受灾不小,但我们都知道的,我大宣百姓没有那么脆弱,些许田税还是可以缴纳的,凡本官治下百姓,田税就……统统免去一成吧!”
那名属下有些不敢相信地质疑道:
“大人,免去一成,似乎不够吧?此番大灾,百姓受灾极其严重,麦田几乎都被啃食一空,眼看着就是颗粒无收,光免去一成,百姓只怕连饭都吃不上,大人您……”
“不必在意!”
官员显然对属下的疑问不以为意,胸有成竹地说道:
“这些年来,我大宣都是风调雨顺,从无什么大灾,百姓家里怎么可能不储备些余粮?稍微催一催,总能交足税,自己再节俭些,总能把这个冬天度过。
本官已经按照大王指示免去了足足一成,交不上田税,不过是些懒汉罢了!活该饿死,不足挂齿!再说,我们要是把田税都免除了,隔壁那几个县能和我们一样吗?
等向中宣交差之时,其它几个县上交的赋税超了我们县一大截,那本官这乌纱帽要不要了?免去一成,已经是本官施仁布泽了。
况且官府不向百姓缴纳足够的赋税,我这县衙上上下下的官员,还有本官自己,难道都要喝西北风去吗?也不想想!不向百姓催收赋税,你们这些小官吏拿什么养活家小?”
听了官员这话,这小吏立马就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向官员连连点头。
“大人想的周到啊!不愧是大人您!想的比小人周全一万倍,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县能有一个大人这样的官员,真乃百姓之福,一方之幸啊!”
官员坦然地笑了笑。
关于仅仅免去一成田税的原因,有的他已经说明,有的他还没有完全说明。
王权不下县,大宣国从来不是什么基层管理高度完善的政府,基层机构里能动的手脚实在是太多太多,其中自然就包括向百姓收税。
这收税的活啊!又麻烦又费力,出现些损耗,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家都能理解,而这些损耗去了哪里?当然是去了官员的腰包里。
收的税越多,理论上损耗就越多,进官员口袋的也越多。
既然如此,基层官吏们为什么不多收点呢?至于免去田税,对不起,免去一成已经是我们根据预估所能降的最低。
“那……”
怀着忐忑的心情,这名属下再一次向官员发了问。
“大人,开仓赈济一事要如何办?”
听到这个问题,官吏眉头一锁,心情也变得像属下一样忐忑,许久方才开口道:
“这开仓赈济的问题,有点不好办啊!”
官员的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锋芒,低声对属下说道:
“你说说,如果因为官府人员都前去组织灭蝗,致使其它地方疏于管理,粮仓因管理不当被焚烧一空,听上去是不是很合理?”
“合理!”
那属下连忙点了点头。
“非常合理!实在是太合理了!不愧是大人!”
官员冷冷一笑,说道:
“既然很合理,那就让事情按照合理的方向推进吧!”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官吏为何要对开仓放粮一事如此敏感?原因很简单,粮仓里根本就没多少粮可以放,而这些粮食去了哪里,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官府上下成员,你拿一点,我摸一点,无伤大雅,更无关痛痒,还能补贴补贴家用,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长此以往下,就造成了本应在灾荒之时赈济百姓的粮仓被贪污一空。
等到真的要放粮赈济时,本应殷实的粮仓却空空如也,这该怎么向上面交代?
一追查下来,怕不是一个也跑不了。
还不如直接点上一把大火,大火之后,一切都一了百了,甭管上面怎么追查,问就是不小心失了火,你能拿我怎么样?
大家都是在宣国官场混饭吃的,何必让彼此难做?能对彼此有利的事情,又为什么不做?人之常情尔,何必多心?
大火熊熊燃烧着,烈焰升腾,火光冲天,好不温暖,令人大汗淋漓。
等到这把火烧光后,北风抵达,宣国严酷无比的冬天亦随之抵达,届时,宣国的百姓们又将烧什么来保暖呢?
这就不关官员们的事了,至少现在的火光还足够温暖、足够令人欣慰……
这就足够了。
……
……
……
几名打手来到农民何老三的家里收租。
“砰砰砰”的敲门声像是打雷一般撼动着何老三的房子,也撼动着何老三一家的心。
何老三先安抚好自己的众多子女,叫他们不要哭,接着吩咐自己的老婆赶紧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藏起来——还能有什么值钱的呢?凡是能卖的,早都卖光了。
他们家本来是这附近比较殷实的佃户,一场蝗虫的降临,立即将这一切摧毁殆尽。
由于他们成功收割回来粮食远远不足以供应一家过冬,何老三当机立断,立即把多年来积攒的值当家伙都拉去市场上卖,卖出价钱后扭头就去粮市里抢购粮食,能购买多少是多少,怎么说也得把这冬天挨过去再说。
何老三忧心忡忡地拖着货车上了集市,他没有想到的是,粮市早已挤满了人。
所有因蝗灾而近乎绝收的农民们都将希望押在了粮市上,不顾一切地朝粮市涌去,要为一家人购买足以过冬的粮食。
而这一切都在一众商人的预料之中,粮食商人也好,当铺老板也罢,早已是串通一气,就等着农民们的疯抢。
何老三先是拉着一车东西赶往当铺,要求当铺开个价。
当铺伙计将何老三的东西看了一遍,给了何老三一个惊人的低价,就连何老三买入这些东西时十分之一的价格都没有。
何老三傻眼了,连忙说是当铺伙计看走了眼,这些东西远不止是这个价,当铺应该出更高的价格才是。
这伙计却是一脸的从容淡定,不紧不慢地对何老三说道:
“现在就是这个价,您爱卖卖,不卖拉倒,哪家开价高,您就上哪家去,我们店铺不差你这点破烂。”
说话之余,那伙计还悠然地抿了一口手边茶水。
何老三这下真没办法了,现在粮市一片疯抢,自己再不赶快,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唉!低点就低点吧!钱没了可以再挣,熬不过这个冬天,什么都是白费。
何老三紧咬着牙,接受了当铺定的价,拿到钱后,何老三飞奔一般朝粮市赶去,与众多农民一起争先恐后地抢购粮食。
好不容易挤过汹涌的人潮,来到粮商面前,何老三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靠买来的粮食挺过这冬天时,他惊讶地发现粮食的价格居然已经涨到平时的二十倍!足足二十倍!
看到如此可怕的价格,他连双腿都软了,连忙乞求对方能不能便宜一些,自己手头只有这么点钱,甚至连尊严都扔到了一边。
粮商只是极其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你不买,有的是人买!你现在就去十里八里问问去,看看哪家的粮食比我们的还便宜,你就到哪家去买,别再这里碍眼!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平时一样?再不买就滚蛋!”
“别别别!我买!我买!”
前有粮商的轻蔑,后有其它没买到粮食的农民们的叫嚷,自己身上还肩负着养活一大家子的责任,何老三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向粮商屈服,用身上所有的钱向粮商以高价购买粮食。
何老三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后,他仅仅带着两袋子粮食回到了家中,一家人的生计,就统统指望这两袋子粮食。
别说过冬了,这么点粮食,这么一大家子,连半个月都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更不用官府和地主还要上门催收赋税,这更是要了老命。
在地主的打手来之前,官府那边已经派人来过了,要求何老三一家把该交的税都给交了。
何老三家里穷的叮当响,拿什么向官府交差?
官府的人才不管你这个,恶狠狠地对何老三说,要是他在规定时间内不能把该交的东西都交够,县衙的大牢就等着他。
何老三吓得一身冷汗,连忙向官差保证,自己一定会把税交齐的,让他们再等等,自己一定会想办法,尽管他在事实上对此毫无办法——除了卖儿卖女。
何老三还不忍心走到这一地步,他还想再挣扎挣扎。
官差见何老三已经做了如此保证,就不再为难对方,警告对方一定要按时交齐,便离开了何老三的家。
官差走了没一会儿,地主又派人来催租。何老三颤颤巍巍地为地主打手们打开门,果不其然,这些打手们一进屋,就对着何老三劈头盖脸地指责,让他不要再拖,立马把本季度的租金给结了。
何老三痛哭流涕地向对方解释自己的难处,恳请对方放自己一马。但他的哀求没有换来打手的半分同情,仅仅是让这些打手们变本加厉。
“你这混账!还敢不交钱?你不知道宣王最近要举行祭祀吗?我家老爷身为王族旁支,也要为祭祀做些捐助,没涨你们的租金,你们就要感恩戴德了,还敢在这里撒泼打滚?
呸!狼心狗肺的东西!话里话外,不就是不交吗?行啊!你不交,我们帮你交,弟兄们跟我进屋子!”
打手们将何老三撞倒在地,不顾何老三以及其家人的哭嚎阻拦,闯进了屋子,并在屋子里大肆洗劫。
盆也好,碗也好,桌子、板凳,就连衣柜里的衣物、床榻上的被褥,统统被他们给抢走了去。
他们带着抢来的东西离开了何老三的屋子,临走之前还向何老三呵斥道:
“老子告诉你们!不交租金,这就是下场!老爷给你们地种,你们就是这么报答老爷的?哼!老子下次来时,再交不出来,老子就连你们屋子上的瓦片都扒干净!”
打手们风风火火而来,风风火火而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屋子,和哭作一团的何老九一家。
何家的哭声持续到太阳落下,方才渐渐平息。
夜色里隐隐约约有哭泣之声,不知是何家的哭声仍没有完全断绝,还是哪家仍然在幽幽长泣着,又或者两者兼有。
无情的月光照耀下,何老三抱着他的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出了门。
路上,孩子询问父亲道:
“爹爹,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何老三疲惫的脸上撑起一抹笑容。
“爹爹要带你去一个不会饿肚子的地方。”
“真的?”
小孩眼睛一亮,可又不免露出疑惑,接着询问道:
“那娘呢?哥哥呢?姐姐呢?妹妹呢?他们不一起去吗?”
阴影之下,何老三脸上是何表情已经看不甚明朗,只能隐约看见他两眼的位置似乎闪烁着泪光,隐约听到他低声的呢喃:
“会的,都会的,都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