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怒极反笑,笑声在寂静的大帐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将奏疏狠狠摔在案上。
“他们怕了,他们终于知道怕了。”
朱由检的脸上笑容依旧。
“怕朕的刀砍到他们头上,怕朕断了他们吸血的根子,江南财赋?九边将士?拿这个来威胁朕?哈哈!”
“他们以为朕在刮地皮?他们以为朕喜欢杀人?他们以为朕不知道杀了这些人,会得罪多少人?”
他猛地停步,指向帐外那无边的黑夜,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
“看看外面,看看那些饿死的百姓,看看那些易子而食的惨剧。
朕抄的每一家,哪一家不是民脂民膏堆出来的?哪一家不是血债累累?
朕不抄他们,拿什么养兵?拿什么去挡李自成的百万大军?
拿什么去守洛阳?拿什么去保住他们这些在京城高谈阔论的士大夫的脑袋和家产?”
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
王承恩吓得大气不敢出。
朱由检走到案前,看着那份联名奏章,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奏章末尾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署名上方,重重写下四个杀气腾腾的大字:
“朕行天诛。”
写罢,掷笔!
“王承恩。”
“奴婢在。”
“将此奏章,连同朕的朱批,明发邸报。
传抄天下,让京城那些衮衮诸公,让天下所有的士绅豪强都看看。
朕的刀,认的是国法,是民心,不是他们的体统和清议!
谁再敢阻挠朕剿寇安民,谁就是下一个赵德全,张秉忠。
朕,不在乎多砍几颗人头!”
“遵旨!”王承恩捧着那仿佛重若千钧的奏章,手都在发抖。
他知道,这四个字传回京城,无异于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
不,是泼进了一瓢滚油,皇帝,这是彻底撕破脸了!
朱由检走到帐门口,掀开帐帘。
深秋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荒野的土腥气和远处若有若无的尸臭。
他望着南方洛阳的方向,那里依然被浓重的战争阴云笼罩。
但此刻,他心中那点因燧发枪而燃起的火光,并未被这寒风吹灭,反而被朝堂的逼迫淬炼的更加坚定。
前路,是万丈深渊,也是唯一生途。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传令各军统领,明日拔营,目标,卫辉府,朕要在卫辉,再磨一磨朕的刀锋!”
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如同遮天蔽日的蝗群,席卷豫中,兵锋直指洛阳的噩耗,曾是悬在朱由检和整个御营头顶的利剑。
然而,当这支饱经磨砺携带着新式火器曙光的队伍,带着决死之心踏入河南地界。
兵临卫辉府时,前方斥候带回的消息却让所有人错愕不已。
“报,陛下,闯贼李自成主力,已弃洛阳,裹挟所得粮秣辎重,丁壮工匠,悉数西撤,前锋已过渑池,似有退入关中之意。”
塘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在死寂的中军大帐内回荡。
“西撤?”周遇吉浓眉紧锁,豹眼中精光闪烁。
“洛阳新克,正是挟大胜之威,东进席卷中原之时,李闯贼怎会撤了?”
“虚晃一枪?诱敌深入?”猛如虎瓮声瓮气地猜测。
卢光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陛下,恐怕闯贼是怕了。”
“怕了?”朱由检坐在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并无太多意外。
他看向卢光祖,“说下去。”
“是!”卢光祖躬身道,
“其一,开封血战,陈永福虽殉国,但闯贼攻城损失必然惨重,急需休整消化。”
“其二,陛下御驾亲征,沿途雷霆手段,抄家灭族,消息早已传开。”
“闯贼探马必已知晓陛下整军练兵,兵锋甚锐,其三,恐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恐是陛下在涿州匠营研制自生火铳之事,已有所泄露,李闯深知火器犀利,尤忌官军火器精良。
陛下亲至,又携新锐火器之威名,闯贼不明虚实,又值其军疲惫,故暂避锋芒,退守关中老巢,以图后举!”
“其四,左良玉大军也进入了河南,贼军恐怕探得了消息。”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看向洛阳的位置上。
这座千年帝都,十省通衢,中原锁钥,竟然就这样兵不血刃地回到了他手中?
巨大的不真实感和随之而来的的责任感,瞬间压上肩头。
李自成不是怕他朱由检,是怕他手中这把刚刚磨出一点寒光的刀!
怕那尚未大规模列装却已显露獠牙的燧发枪。
更怕被四面围剿,再也走不脱。
他退,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卷土重来,留给自己的时间窗口,短暂而珍贵。
“好,退得好!”
朱由检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他不来,朕便去,他不战,朕便筑巢,传令全军,即刻拔营,全速前进,目标——洛阳!”
“朕要在这中原腹心,李自成望风而逃之地,扎下根来,铸剑,练兵,筑起一道他再也啃不动的铁壁。”
洛阳城,这座饱经战火的古都,以一副令人心碎的残破姿态,迎接着它的皇帝。
昔日雄伟的城墙,布满了坑洼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多处坍塌,用土石木料草草堵着。
护城河早已干涸见底,淤塞着垃圾和死畜,散发出阵阵恶臭。
城门洞开,如同怪兽的巨口,里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弥漫不散的焦糊味。
朱由检骑着马,缓缓穿过残破的城门。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握紧缰绳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街道两旁的房屋,十室九空。
残垣断壁间,野草丛生。
烧焦的梁柱歪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尚未清理干净的瓦砾堆中,不时能看到半掩的白骨和腐烂的尸骸。
乌鸦成群结队地在废墟上空盘旋,发出刺耳的聒噪。
偶尔能看到几个瑟缩在角落的活人,也都形销骨立,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游荡的幽灵。
看到这支盔明甲亮的军队入城,他们眼中没有欣喜,只有更深的恐惧和茫然,本能地蜷缩起身子,向阴影里躲藏。
“这便是,朕的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