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至延安府中部一处名为杨家坳的大庄园。
这杨家庄园的主人杨嗣恩,乃致仕官员,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田产遍布数县,更是方圆百里最大的盘剥者。
攻克庄园的过程同样顺利。
在绝对武力面前,任何抵抗都是徒劳。
清算之时,随军文吏从杨府账房里搜出了数百张借贷契约。
一纸契约,便往往代表着一户甚至几户人家的血泪。
一名军官随手拿起一叠,当众念道:
“崇祯十五年三月,佃户赵四,借银五两,实得四两五钱,月息三分,约定五月归还需本息六两五钱。抵押:家中三亩薄田。”
“崇祯十五年五月,赵四无力偿还,利滚利,本息合计八两。被迫将三亩薄田抵给杨家,另签新契,尚欠银二两……”
“崇祯十五年八月,赵四新债旧债叠加,欠银十五两,被迫将十四岁女儿卖与杨家为婢,抵银十两,尚欠五两,立下工契,为杨家无偿劳作三年抵债……”
念到这里,军官声音都有些发颤。
而台下被聚集起来的佃户和附近村民中,早已哭声一片。
那赵四,早已在去年冬天冻饿而死,其妻也投了井,家破人亡。
这仅仅是冰山一角。类似的契约堆积如山。
杨家利用天灾,陕北连年大旱,人祸官府摊派,土匪骚扰,
通过“九出十三归”乃至更高的利率,巧取豪夺,兼并了无数土地,逼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其手段之残忍,盘剥之酷烈,令人发指。
“月息三分啊!”一个老书生模样的流民在人群中喃喃道,
“这简直是敲骨吸髓!这大明,就是被这些蛀虫,被这吃人的印子钱给掏空的!”
李自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当年也是被类似的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
他猛地抽出腰刀,指向面如土色的杨嗣恩及其子侄:
“杀!一个不留!所有参与放贷,逼债的恶仆,一并处斩!”
又是一场血腥的清洗。
杨家庄园内,七十余颗人头落地。
粮仓再次打开,金银抄没,田契焚毁。
分田时,气氛更加热烈。
百姓们不仅分到了土地,更感觉搬走了压在头上多年的大山。
他们对“闯王”的拥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追随队伍的流民数量再次暴涨,已达数千人。
就这样,李自成和猛如虎组成的特殊联军,如同一股混合着鲜血与希望的洪流,自陕北高原滚滚而下,沿着官道,一路向东。
他们经过州县,并不攻打城池,而是专门扫荡城外的豪强庄园,士绅堡垒。
每到一处,便是重复着类似的过程:
破堡,清算,处决首恶,焚毁田契,分发田地粮食,吸纳流民。
消息像野火般蔓延。
百姓们心中,“闯王”的形象变得复杂而具体.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专杀士绅老爷.
他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给穷人分田分粮。
士绅阶层则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闯逆”复起的消息比之前更加可怕,因为这股“流寇”纪律严明,目标明确,手段狠辣,
直指他们的命根子——土地和财富。
各地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府城,省城,甚至北京。
队伍在不断壮大。
最初的三万官军核心依旧,但外围汇聚的流民已经超过万人。
由李来亨等人负责简单整编和管理.
这些人装备简陋,但士气高昂,对李自成充满个人崇拜,成为了扫荡士绅庄园的急先锋。
李自成骑在马上,看着身后这支熟悉的“流民大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年。
但他很清楚,这支队伍的魂,掌握在旁边那个沉默的猛如虎手中。
他只是一面旗帜,一把刀。
然而,能再次挥动这把刀,砍向那些他深恶痛绝的对象,并亲眼看到底层百姓因此而得利,
他心中那份争霸天下的雄心虽已淡去,
但某种更为纯粹的破坏与重建的欲望,却在熊熊燃烧。
“朱由检……你这一招,真是……”
李自成望着东方,那里是中原腹地,是山东方向,
“……真是狠辣,也真是……高明啊。”
猛如虎在一旁,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下令:
“加快速度,前方五十里,是刘家集,下一个目标。”
大明北方的土地秩序,正在血与火中被强行重塑。
夜深了,乾清宫的烛火却依旧跳动着,将朱由检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刚刚看完了猛如虎通过西厂秘密渠道送来的最新密报。
密报很厚,与其说是军情文书,不如说是一本浸透着血与火的“清算账本”。
里面详细记录了自陕北黑水堡开始,一路东来,攻克的大小士绅堡垒庄园二十七处,
处决的士绅及其核心男丁。恶仆共计一千三百五十七人,抄没的田亩。粮食。金银折价尚未完全统计,但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后面附着的是分田于民的粗略名单,以及新募流民青壮的数字。
已逾两万,附随老弱妇孺更是不计其数。
猛如虎在密报的最后写道:
“臣奉命行事,犁庭扫穴,不敢有违。然所见所闻,实触目惊心。士绅盘剥之酷,百姓困苦之深,犹甚于战场搏杀。”
“每至一处,处决之人甚众,鲜血几染红黄土。虽知彼辈罪有应得,然持续挥刀,纵心如铁石,亦感森然寒意。”
“新附流民,皆称颂闯王,闻之臣心绪复杂,唯恐杀伐过甚,有伤天和,亦恐尾大不掉,滋生新乱。伏乞陛下圣裁。”
朱由检放下密报,久久无言。
他能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猛如虎这位沙场宿将内心的动摇和疲惫。
持续的。有组织的屠杀,即使是针对罪有应得的阶层,对执行者而言,也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
这不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的搏命,而是一种冷血的清洗。
一直侍立在旁,如同影子般的王承恩,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沉默。
他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热茶,轻声问道:
“皇爷,猛总兵那边……进展不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