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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请示关于李自成的处置方式。

写这封奏章,对他而言不亚于又指挥了一场恶战。

字斟句酌,既要让陛下明白情况的严重性,又不能显得自己怯懦或推卸责任。

将奏章密封,交由八百里加急送出后,他仿佛完成了一个仪式,随之而来的是等待判决般的煎熬。

他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回应。

是斥责他意志不坚?

是派御医前来诊治?

还是……另有安排?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

山东的冬天正式来临,北风呼啸,雪花零星飘落。

猛如虎尽量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处理日常军务,巡视仓库。

但他眼神中的涣散和偶尔不受控制的身体微颤,瞒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亲兵和那四方监管的敏锐眼睛。

军营里的气氛也愈发诡异,那些狂躁的士兵时有骚动.

虽被弹压下去,但隐患的苗头已经清晰可见。

终于,在一个铅云低垂,寒风刺骨的下午,皇帝的圣旨到了。

宣旨的是一位面容肃穆的太监,并非熟识的王承恩。

而是司礼监随堂太监之一,这本身就传递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味。

行辕内,香案早已设好,猛如虎率领麾下主要将领及四方监管官员跪地接旨。

太监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寒冷空旷的大堂中回荡,

先是照例褒奖了猛如虎及所部在山东的“赫赫功勋”,“涤荡污秽,肃清地方,功在社稷”。

这些套话猛如虎听在耳中,却感觉无比刺耳。

然后,圣旨进入了核心部分。

当听到皇帝对他在奏章中描述自身状态的回应时,猛如虎的心猛地一沉,又随即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

“……览卿所奏,心甚忧之。卿为国劬劳,深入险地,经年血战,心神耗损,此非卿之过,乃国之殇也。“

“朕深知沙场征伐,非仅伤身,更能蚀心。此等‘战后之疾’,古已有之,虽无名目,然其苦楚,朕能体察……”

皇帝竟然……理解?

他没有斥责,没有怀疑,而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气,承认了这种无名之疾的存在和痛苦。

这完全出乎猛如虎的意料,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端,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眼眶的湿热。

原来,陛下懂。

这种被理解的感觉,对他此刻濒临崩溃的精神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然而,皇帝的解决方案,却让他在感受到理解的同时,如坠冰窟。

关于李自成和那些“无药可救”的士兵,圣旨的措辞变得极其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李逆自成,枭雄之姿,虽已形同傀儡,然名器犹在,久留必生后患。”

“着令,于营中制造一场‘内乱’,令其‘恰逢其会’,殁于乱中,以绝天下之望。”

“此乱,亦可顺势清除军中那些已失人性,狂悖暴戾之徒。彼等既已沉沦杀孽,难以回头,与其留之遗祸军中,荼毒地方,不若借此良机,一并了结,以正军纪,以安人心……”

圣旨的意思清晰得残忍。

策划一场假兵变,让李自成“合理”地死掉,同时借刀杀人,清理掉那几百个已经疯魔的士兵。

这是最干净,最不留后患的处理方式。

用一场内部的鲜血,来终结外部的血腥,并掩盖所有不宜公开的真相。

猛如虎跪在地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明白了陛下的全盘计划。

李自成必须“死”,但不能由朝廷明正典刑,那会坐实朝廷利用“流寇”屠戮士绅的指控。

最好的死法就是死于“内乱”。

流寇内乱,官军镇压!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李自成。

这么一个流寇,真的要给他活路吗?

而那些士兵,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是必须切除的腐肉。

陛下这是在帮他解决问题,用一种最彻底,也最无情的方式。

“……其余受战事影响,状态稍可,然亦需调整之士卒,可命其护送李逆的遗体或‘残部’前往辽东,交由平虏将军李定国节制,”

“令其戴罪立功,于边塞血火之中,或可觅得一线生机,亦能为国尽忠……”

这是流放,也是废物利用。

把这些手上沾满同胞鲜血,心理已然扭曲的士兵,送到对抗后金的最前线。

让他们在异族的刀箭下消耗掉最后的生命和戾气,无论生死,对朝廷而言都是有利的。

最后,是关于他猛如虎的安排:

“……卿劳苦功高,身心俱疲,山东之事既已底定,着即交接军务,速返京师调养休憩。”

“朕已命太医署妥为预备,必使卿早日康复,再图报效。切切此谕!”

回京休养。

这是对他功劳的肯定,也是对他状态的体恤,更是……将他暂时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保护。

陛下没有放弃他,还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圣旨宣读完毕,大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穿过窗隙的呜咽声。那四方监管的官员们面无表情,显然他们或许提前知晓,或许早已猜到皇帝的意图。

而猛如虎麾下的将领们,则神色各异,有惊愕,有恍然,也有不易察觉的恐惧。

“臣……猛如虎,领旨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猛如虎的声音干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那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接旨之后,宣旨太监被引去休息。

众将散去,各自心怀鬼胎。

猛如虎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大堂里站了许久。

他手中紧握着那卷明黄色的绸缎圣旨,感觉它重逾千斤。

皇帝的理解和体恤,让他感激涕零,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盏微弱的灯火。

但随之而来的任务,却又将他推向了一个更深的道德深渊。

他刚刚从屠杀士绅的血海中挣扎出来,如今,却要亲手策划一场对自己部下的清洗。

哪怕清洗的对象是已经疯狂的野兽。

这半年来,他杀的人够多了。

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

但当屠刀可能要挥向那些曾经跟着他出生入死,哪怕现在已经扭曲变形的自己人时,那种强烈的反胃和眩晕感再次袭来。

他理解陛下的决定。

从理智上,他完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