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猛如虎,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猛如虎的声音依旧沙哑,他依足了礼数,跪拜下去,动作略显迟缓。
朱由检没有立刻叫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那惊涛骇浪后的满目疮痍。
对于猛如虎在奏章中描述的“精神恍惚”以及在山东最后的作为,他了然于胸。
后世的知识让他明白,这就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放在这个时代,是无药可医的心病,只能靠时间和环境慢慢缓释,甚至可能永远无法痊愈。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山东之事,辛苦你了。”
猛如虎谢恩起身,垂首立于一旁:“臣份内之事,不敢言苦。幸不辱命。”
“份内之事?”朱由检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犁庭扫穴,诛灭孔府,清理士绅,稳定山东……爱卿可知,你做的,是何等艰难,何等……不容于世俗之事。”
猛如虎心头一紧,头垂得更低:“臣只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亦需莫大的勇气和决断。”朱由检缓缓道,
“朝中清流,天下士绅,暗地里不知如何咒骂朕是暴君,骂你猛如虎是屠夫,刽子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肯定而有力,
“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山东顽疾沉疴,非猛药不能去!”
“爱卿此行,为朕,为大明,荡涤了积弊,清出了田亩,获得了足以支撑国用数载的钱粮!此乃不世之功!”
他拿起御案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圣旨,示意王承恩宣读。
王承恩上前一步,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尖细而清晰的嗓音宣读起来。
旨意中,对猛如虎在山东的功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之为“砥柱中流”,“功在社稷”。
具体的封赏更是厚重得令人咋舌:
加封太子太保衔,赏丹书铁券——这是极高的荣誉和身份象征。
赏银万两,黄金千两,宫缎百匹,御田米百石——这是实打实的物质赏赐。
敕造新府邸一座,位于内城繁华之地,一应器物用度由内帑支应。
其子萌锦衣卫千户,世袭罔替。
……
这一连串的恩赏,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猛如虎的心上。
若是半年前,得到如此殊荣,他必定感激涕零,热血沸腾。
但此刻,他听着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厚重的赏赐,心中却一片麻木,甚至泛起一丝苦涩。
这些荣耀和财富,仿佛是用山东那十几万亡魂。
用那些被他亲手“清理”掉的部下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拿在手里,只觉得烫手,只觉得沉重。
他再次跪伏下去,声音干涩:
“陛下天恩浩荡,臣……受之有愧!山东之事,杀戮过甚,臣……臣心中难安……”
朱由检从御案后走了下来,亲自将他扶起。
看着猛如虎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恍惚与痛苦,他心中也暗自叹息。
他知道,这把刀,用得太过,已经伤了自身。
现在,需要的是安抚和雪藏,让他慢慢“冷却”下来。
“爱卿不必过于自责。”朱由检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朕深知其中艰难,亦知你承受的压力。那些士绅,盘剥乡里,罪有应得。”
“那些疯狂的士卒,已非军人,实为祸患,清除他们,亦是保全更多无辜。至于李自成……让他去辽东,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也算了结一桩公案。”
他拍了拍猛如虎坚实的臂膀:
“你的功劳,朕记在心里。你的辛苦,朕也看在眼里。如今回京,什么也别想,好生休养。”
“朕已命太医院选派精通安神调理的太医,每日去你府上请脉。一应所需,直接向内府支取。朝中杂事,暂不必理会。”
皇帝的话语温和,安排周到,几乎是无微不至。
但猛如虎却从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陛下需要他暂时离开权力的中心,需要他“静养”,
也需要他消化掉山东之行的所有负面影响,同时也让朝野上下,慢慢淡忘屠夫猛如虎的凶名。
“臣叩谢陛下隆恩!”
猛如虎再次深深叩首。
他明白,这是最好的安排,也是他此刻唯一能走的路。
带着皇帝的厚重赏赐和“安心休养”的旨意,猛如虎离开了乾清宫。
那座赏赐下来的,位于内城黄金地段的崭新府邸。
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仆役齐全,陈设华丽,与他在山东那充满血腥和硝烟的帅府相比,宛如云泥之别。
然而,住进这富丽堂皇的新家,猛如虎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安逸。
巨大的府邸空旷而寂静,每一件精致的摆设,似乎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那建立在无数白骨之上的功勋。
赏赐下来的金银绸缎,被他命人锁进库房,一眼也不愿多看。
太医院的太医每日准时前来请脉,开的都是安神补气的方子。
药很苦,但他每次都一饮而尽,仿佛那苦涩能稍微压制住心中的翻腾。
他按照医嘱,尝试在庭院里散步,尝试看书,尝试与来访的同僚如周遇吉,卢光祖等人说些闲话。
但效果甚微。
他常常会在散步时,看着庭院中假山的阴影,恍惚间觉得那里埋伏着敌人。
会在夜深人静时,被噩梦惊醒,梦见无数血淋淋的手从地下伸出,要将他拖入深渊。
会在与同僚饮酒时,听到杯盏碰撞的声音,误以为是刀剑交击,骤然变色。
京城的生活,看似平静安逸,对他而言,却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囚禁和煎熬。
他像一头被困在黄金笼中的受伤猛虎,表面的平静下,是未曾愈合,仍在溃脓的伤口。
他知道,皇帝在看着他,朝廷在看着他。
他必须好起来,至少,看起来要“好”起来。
他强迫自己按时起居,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强迫自己将那无尽的恍惚和噩梦带来的惊悸,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
只是,在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深处,那抹难以驱散的阴霾和创伤,或许将伴随他很久,很久。
京城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华美的厅堂,却似乎怎么也暖不透他那颗被血色浸透,已然冰封的心。
休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