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腊月，朔风如刀。
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连绵的群山，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在天地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白色巨网。
官道上，一支由十二辆大车组成的商队正在艰难前行。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拉车的马匹喷着白气，鼻孔周围结了一层薄冰。
商队中央最宽敞的那辆马车里，萧景宏——当朝靖王，北境三军统帅——正闭目养神。
他今年三十有五，长年戍边的生活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眉骨处一道浅淡的箭疤更添了几分悍勇之气。
此刻他未着戎装，只穿一身藏青色暗纹锦袍，外罩玄狐大氅，可即便闭着眼，那种久居上位、统率千军的气度依然令人不敢逼视。
“王爷，前面就到黑风岭了。”
车帘外传来亲卫队长周威的声音，“风雪太大，要不要找个地方暂避一夜？”
萧景宏睁开眼，眸色沉静如寒潭：“离驿站还有多远？”
“按现在的速度，至少还要两个时辰。”
周威的声音裹在风里，有些模糊，“黑风岭一带地势险要，这天气……怕是不太平。”
萧景宏撩开车帘一角。
狂风夹着雪片立刻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
他眯眼望向窗外，只见群山轮廓在飞雪中若隐若现，官道两侧是陡峭的山崖，确实是个易守难攻的险地。
“继续走。”
他放下车帘，“传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告诉‘镇北镖局’的人，守好货物。”
“是！”
商队继续在风雪中前行。
这趟南下，萧景宏是奉旨回京述职，顺带押运一批北境特产的皮毛、药材入京，作为岁贡的一部分。
货物贵重，他特意雇了北境最有名的“镇北镖局”护镖。
镖局派来的镖师共有八人，领头的是个女子，名唤林雁回。
想到那个女镖师，萧景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三日前在镖局签契时，他第一次见到林雁回。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三四岁，身量高挑，比寻常女子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利落的靛蓝色劲装，腰间佩一把带鞘弯刀。
头发高高束成马尾，未施脂粉，眉眼英气，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时透着一股倔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人时目光锐利如刀，没有丝毫寻常女子的羞怯或闪躲。
当时萧景宏便提出质疑：“林总镖头派个女子带队？”
林雁回眉梢一挑，语气不卑不亢：“王爷是信不过女子，还是信不过‘镇北镖局’的招牌？”
“本王信招牌，但更信实力。”
萧景宏打量着她，“此行货物贵重，路上险阻重重，林姑娘可有把握？”
“镇北镖局接的镖，从来没有失过手。”
林雁回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王爷若不信，现在换镖局还来得及。”
那态度，硬得硌人。
最后还是林总镖头——林雁回的父亲林震山——出来打圆场，再三保证女儿武艺高强、经验丰富，萧景宏才勉强点了头。
这三日同行，萧景宏冷眼观察，发现这林雁回确有过人之处。
她骑术精湛，能在马背上连续奔驰数个时辰而不露疲态；安排值守、探路侦察，井井有条；
对待手下镖师恩威并施，颇有章法。只是那性子……着实不讨喜。
说话直来直往，从不知委婉为何物，两人碰面时，她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懒得废话的模样。
正思忖间，马车忽然猛地一顿。
外面传来马匹嘶鸣声、兵刃出鞘声，还有周威的厉喝：“保护王爷！有埋伏！”
萧景宏眼神一凛，抓起放在身侧的佩剑“破军”，身形如电掠出马车。
双脚刚一落地，便被眼前的景象激得心头一沉。
官道前后不知何时已被巨石堵死，两侧山崖上冒出数十个黑影，手持弓箭，箭镞在风雪中闪着寒光。
商队前后左右，更有数十名蒙面黑衣人持刀杀出，与护卫、镖师战作一团。
雪地上已溅开数朵刺目的红梅。
“王爷小心！”周威挥刀劈开一支射来的冷箭，护在萧景宏身前。
萧景宏拔剑出鞘，“破军”剑身泛着幽蓝寒光。
他目光如电扫过战场，迅速判断形势：对方人数至少是己方的两倍，且占据地利，弓箭手居高临下，极为棘手。
商队护卫虽都是精兵，但猝不及防下已有数人受伤。
而镖师那边……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那抹靛蓝色的身影上。
林雁回正与三名黑衣人缠斗。
她手中弯刀划出凌厉的弧光，刀法快、狠、准，全无女子常见的花哨，每一刀都直奔要害。
一个黑衣人挥刀直劈她面门，她不退反进，侧身让过刀锋的同时，弯刀斜撩，直取对方咽喉。
那黑衣人骇然后撤，刀尖仍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线。
另两人趁机左右夹攻。
林雁回足尖在雪地一点，身形如雁回旋，弯刀在身前划出一圈银光，“叮叮”两声格开双刀，随即刀势一转，反手一刀斩在一人手腕上。
那人惨叫着弃刀后退。
好刀法！
萧景宏心中暗赞，但眼下不是欣赏的时候。
他沉声下令：“周威，带你的人护住车辆，弓箭手交给我！”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冲向右侧山崖。
足尖在陡峭的山壁上连点，借力上跃，竟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腾挪攀升，眨眼间已跃上三丈高处。
崖上的弓箭手显然没料到有人能如此迅捷地攀上来，慌乱中调转箭头。
萧景宏冷笑，剑光如瀑倾泻。
只听“噗噗”数声，三名弓箭手咽喉中剑，栽下悬崖。
他身形不停，在崖壁上纵跃如飞，剑光所过之处，必有人倒下。
不过片刻，右侧崖上的威胁已被清除大半。
“左侧！”他喝道。
下方，林雁回闻声抬头，正看见萧景宏如苍鹰般从崖上扑下，剑光凛冽如寒冬朔风。
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弯刀一挥，逼退面前敌人，扬声对镖师们喝道：“护住货物！
二队随我上左侧山崖！”
四名镖师应声脱离战团，紧随林雁回冲向左侧山崖。
他们的轻功不如萧景宏那般惊世骇俗，却配合默契：两人以钩索攀援，两人在下方以弩箭掩护。
林雁回一马当先，弯刀咬在口中，双手抓着凸起的岩石，身形矫健如猿，几个起落便已上到半山腰。
一名弓箭手探身欲射，林雁回猛地发力，整个人如炮弹般弹起，凌空一刀劈下。
那弓箭手举弓格挡，弯刀斩断弓身，余势不减，深深嵌入对方肩头。
惨叫声中，林雁回一脚将人踹下山崖，顺势夺过他手中的箭囊。
“接着！”她将箭囊抛给下方同伴，自己继续向上清剿。
萧景宏在右侧崖顶看得分明，心中对这女镖师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行事果决，应变迅速，武艺高强，更难得的是临危不乱，指挥若定。
这般人物，确实当得起镖局重任。
两炷香后，战斗结束。
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具黑衣人的尸体，鲜血将白雪染红了大片。
商队这边，护卫阵亡三人，伤七人；
镖师轻伤两人。
货物完好无损。
周威带人清理战场、救治伤员。
萧景宏收剑归鞘，走到林雁回面前。
她正蹲在一具黑衣人尸体旁检查，手上沾了血，眉头紧锁。
“林镖头可有受伤？”萧景宏问。
林雁回起身，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肩头：“王爷的氅衣破了。”
萧景宏低头，才发现左肩处的玄狐大氅被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锦袍，幸而未伤及皮肉。
他不在意地拂了拂：“无妨。可看出这些人的来历？”
林雁回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不是普通山匪。
你看他们的靴子，是军中专用的制式皮靴，虽然刻意做旧了，但针脚工艺改不了。
兵器也是制式横刀，刀柄上的编号被磨掉了，可形制骗不了人。”
萧景宏眼神骤冷。
他俯身细看，果然如林雁回所说。
北境军中……有人把手伸到他的商队来了。
“还有这个。”
林雁回从一具尸体怀中摸出一块铁牌，递给他。
铁牌只有半个巴掌大，正面刻着一只展翅的鹰，背面光滑无字。
萧景宏接过铁牌，指尖摩挲着鹰纹，脸色阴沉如水。
这是北境边军中“鹰扬卫”的标记，一支直属节度使的亲卫部队。
节度使赵元启，与他素来政见不合，明争暗斗多年。
“王爷，看来您这趟回京，有人不想让您顺利抵达啊。”
林雁回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诛心。
萧景宏抬眼看着她。
风雪中，她的发梢、肩头都落了雪，脸颊冻得微红，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锐利，没有丝毫畏惧或谄媚。
她说话时直视着他，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权倾北境的王爷，只是一个需要她护送的雇主。
这种态度，莫名地让他有些……不悦，却又有一丝新奇。
“林镖头怕了？”他故意问。
林雁回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傲气：“镇北镖局接的镖，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别说对方是军中的人，就是阎王爷亲自来拦路，这镖，我也要护到底。”
好大的口气。
萧景宏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好。那接下来这一路，本王的安危，就托付给林镖头了。”
林雁回抱拳：“分内之事。”
她转身去查看伤员，指挥镖师重新整队。
萧景宏站在原地，看着她在风雪中挺拔的背影，手中那块冰冷的铁牌，竟觉得有些烫手。
风雪更急了。
远处群山隐在茫茫雪幕之后，前路莫测。
（番外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