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一战后,商队不敢再冒险夜行,就近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坳扎营。
风雪在入夜后渐渐小了,却带来了刺骨的寒意。
篝火在营地中央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光映着周围一张张疲惫的脸。
护卫和镖师们围着火堆取暖,低声交谈着白日的惊险。
空气中弥漫着烤面饼的焦香和煮肉汤的咸香,混合着血腥味与冰雪的气息,构成北境冬夜特有的味道。
萧景宏独自坐在离火堆稍远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捏着那块鹰纹铁牌,眼神深沉如夜。
周威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躬身递上:“王爷,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萧景宏接过,却不急着喝,而是问:“伤亡都安置好了?”
“阵亡的兄弟已经就地掩埋,做了标记,等回程时再起骨送回故乡。
受伤的都敷了药,没有性命之忧。”
周威顿了顿,压低声音,“王爷,今日那些人……真是赵节度使派来的?”
“铁牌做不了假。”
萧景宏将铁牌收入怀中,语气平静无波,“赵元启这几年在军中安插了不少亲信,鹰扬卫更是他的嫡系。
看来,他是真怕本王这次回京,向皇上奏他克扣军饷、倒卖军械之事。”
周威面露愤色:“赵老贼胆子也太大了!
竟敢对王爷下手!
等回了北境,末将带人端了他的老巢!”
“不急。”
萧景宏喝了口汤,热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赵元启在朝中有人,动他需要确凿证据。
这次袭击,反倒给了我们线索。”
他目光转向火堆另一侧。
林雁回正蹲在一名受伤的镖师身旁,亲自为他包扎手臂上的刀伤。
火光映着她的侧脸,专注而沉静。
她动作熟练利落,扯布、敷药、包扎一气呵成,末了还拍了拍那镖师的肩膀,说了句什么。
那镖师咧嘴笑了,连连点头。
“那女镖师,倒是有两下子。”
周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带着几分佩服,“今日若非她带人及时清剿左侧山崖的弓箭手,咱们的伤亡怕是要翻倍。”
萧景宏“嗯”了一声,目光未移:“她父亲林震山,当年是北境军中有名的悍将,后来因伤退伍,开了这家镖局。虎父无犬女。”
“原来是将门之后,难怪。”
周威恍然,随即又皱眉,“不过王爷,她毕竟是女子,这一路凶险,万一……”
“没有万一。”
萧景宏打断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她既然接了这镖,就要担起责任。
本王不会因她是女子而特殊对待,她若担不住,自会知难而退。”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始终未离开那个靛蓝色的身影。
林雁回包扎完毕,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脖颈。
一抬眼,便撞上萧景宏的视线。四目相对,她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去查看货物了。
态度依旧疏离而专业。
萧景宏收回目光,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又升腾起来——是不悦?
还是……别的什么?
夜深了,营地逐渐安静下来。
除了值守的护卫和镖师,大部分人都已裹着毛毯入睡。
萧景宏却毫无睡意,披着大氅坐在火堆旁,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未回头,只听那脚步声沉稳均匀,便知是谁。
“王爷还不休息?”
林雁回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她也在火堆旁坐下,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从怀中掏出一块干粮,就着火光慢慢啃着。
萧景宏侧目看她:“林镖头不也没睡?”
“守夜是镖师的职责。”
林雁回淡淡道,“况且,经了白日之事,总要警醒些。”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分明利落的轮廓。
她的吃相并不文雅,大口咬着干粮,腮帮子微微鼓起,却有种说不出的率真。
萧景宏忽然发现,褪去白日里那层冷硬的外壳,此刻的她,似乎多了几分……生动。
“今日多谢林镖头援手。”他忽然开口。
林雁回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眼中有些意外:“王爷客气了,护镖是分内事。”
“本王说的是心里话。”
萧景宏看着火焰,声音不高,“若非你带人及时清除左侧山崖的威胁,今日之局不会如此顺利了结。
你的刀法,很不错。”
这话说得诚恳。
林雁回沉默片刻,咽下口中的食物,才道:“王爷的剑法才是惊世骇俗。
能在那样陡峭的崖壁上如履平地,迅若雷霆——雁回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未见过。”
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平和的语气与他说话,甚至带上了几分敬佩。
萧景宏心中微动,转头看她:“跟谁学的刀法?”
“家父。”
林雁回的回答简练,“还有军中几位叔伯。
我自小在军营长大,十岁开始习武,十五岁随镖局走镖,至今九年。”
九年。
萧景宏在心中算了一下,也就是说,她二十四岁。
一个女子,在刀口舔血的镖行干了九年,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实力的证明。
“为何不嫁人?”他问得直接,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这问题太过唐突。
林雁回却似乎不以为意,甚至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谁娶?
娶个整天舞刀弄枪、在外抛头露面的女人?
况且……”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没那个心思。
镖局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想那些。”
火光映着她的眼睛,萧景宏在里面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疲惫,还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军中那些老兵,他们谈起故乡的妻儿时,眼中也有类似的光芒——那是责任,是坚守,是明知前路艰难却依旧向前的勇气。
“你父亲身体可好?”他换了话题。
“老毛病了,阴雨天关节疼得厉害。”
林雁回叹了口气,“所以他如今很少亲自走镖,局里的事大多交给我打理。
这次接王爷这趟镖,也是他点了头,说我该历练历练,见见世面。”
“他放心让你来?”
“不放心又能怎样?”
林雁回耸肩,“镖局总要有人接班。
我弟弟还小,才十二岁。
这担子,我不扛谁扛?”
她说得轻描淡写,萧景宏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一个女子,要撑起北境最大的镖局,要面对江湖的险恶、同行的竞争、官府的打压,还要照顾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风雪已经完全停了,夜空露出了真容,繁星如碎钻般撒满天幕,银河横跨天际,壮丽得令人屏息。
“北境的星星,总是这么亮。”
林雁回忽然轻声说,仰头望着星空,“小时候,我爹常带我在军营外看星星,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战死的英魂,他们在天上守护着这片土地。”
萧景宏也抬起头。
是啊,北境的星空,他看了十几年,从少年看到中年。
那些星辰之下,是他戍守的边关,是他麾下将士洒过热血的战场,也是无数像林雁回这样的北境儿女世代生活的家园。
“你父亲说得对。”他低声道,“所以我们要守好这里,不让英魂失望。”
林雁回转头看他。
火光中,这位传闻中杀伐果断、冷面冷心的靖王殿下,侧脸线条在星光的映衬下竟显得柔和了些许。
她想起白日他凌空斩敌的英姿,想起他毫不犹豫冲向山崖的果决,心中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王爷。”
她忽然开口,“接下来的路,恐怕不会太平。
赵节度使既然动了手,就不会轻易罢休。
您……要多加小心。”
萧景宏收回目光,与她对视:“你也一样。
他们既然冲着货物来,就不会放过护镖的人。”
林雁回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桀骜:“那就让他们来试试。
我林雁回走镖九年,还没丢过一趟镖。”
那笑容,明艳如北境冬夜最亮的星。
萧景宏看着,一时竟有些失神。
远处传来狼嚎,悠长而苍凉,在寂静的雪原上回荡。
林雁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屑:“我去巡视一圈。
王爷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她转身离去,靛蓝色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
萧景宏坐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
手中的汤早已凉透,可胸口某个地方,却莫名地热了起来。
(番外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