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正肩上的沙袋没那么沉了,李敖依旧沉默地陪跑,偶尔在她脚步实在踉跄时会放慢一点速度。
她体内那点微薄的灵力,在李老头那至理的点拨以及李章整理的那些清晰注解帮助下,终于不再是死水一潭。
运行周天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吸纳灵气的效率也提高了。
夜里打坐练气时,她感到丹田气旋猛地一涨,经脉拓宽的轻微刺痛感之后,是更为充盈的力量感。
练气六层。
突破得静悄悄,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她甚至没什么欣喜,只觉得本该如此,甚至太慢了。
比起前世,这速度不值一提,但比起刚重生时那绝望的困顿,总算看到了些许微光。
光有修为不够。
她需要体现价值,不是对李家,是对她自己。
那三千二百灵石,埋在山洞里,终究是死物。
她找了个借口,说要回之前落脚的地方取点东西。
李敖没多问,只嘱咐早点回来。
她循着记忆找到那个偏僻洞府,挖出藏匿的灵石。
布袋沉甸甸的,她掂量了一下,取出二百灵石揣进怀里,剩下的原样埋好,掩去痕迹。
这些,是启动的资金。
回去的路上,她绕道去了趟稍远的集镇上,用几十灵石买了两坛镇上能买到的最好的酒,醇厚的烈酒,够劲,性价比也高。
她又割了一大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买了几样日常难见的调味料。
回到石村时,已是傍晚炊烟袅袅。
她先把酒塞给正在院里对着块铁片发愣的李老头。
老头鼻子抽动两下,眼睛放光光。
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散开。他咕咚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酒气,眯着眼,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丫头!够意思!”
他咧着嘴笑,也顾不上他的铁片了,抱着酒坛子美滋滋地又喝了一口。
云清正刚好把肉和调料拿进灶房。
丫丫看见那么一大条肉,眼睛眨了眨,看向云清正。云清正对她笑笑,比划着晚上做好吃的。
那天晚上的饭桌格外丰盛。
一大碗油光红亮的红烧肉,炖得软烂,香气扑鼻子。连李敖都多吃了两碗饭。李老头更是就着肉,喝得满面红光,话也多了起来,又开始絮叨。
饭后,李敖主动去洗碗。
李章拿出书册,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低声给凑过来的丫丫讲书里的故事。
云清正收拾完,走到院里。
月华洒满小院。
李老头抱着酒坛坐在门槛上,看着月亮,哼着小曲。
云清正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抱着膝盖。
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气,也吹起了心底埋藏的东西。
她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峦轮廓,沉默了很久。李玄舟也没理她,自顾自喝着酒。
“前辈。”她忽然开口,像怕惊扰了这片寂静。
“嗯?”老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您说……一个人,如果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被人害得很惨,差点死了……”她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该怎么做?”
李老头侧过脑袋,月光下他的眼神不像平时那么浑浊。
“怎么?小丫头有仇家?”
云清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算是吧。就是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好人没好报,祸害活千年?”
嗤笑一声飘过,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公平?这世道几时跟你讲过公平?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它才不管你是好是坏,是冤是屈。”
“那……难道就认了?”云清正抬起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老头放下酒坛,目光看向她。
“认不认,是你自个儿的事。但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悟出一个道理,人啊,不能光盯着脚底下那点坑看。要是看得久了,你就觉得全世界都是坑,自个儿就掉坑里爬不出来了。”
他伸手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得抬头,看远点。恨这东西,是坨冰,揣怀里,冻伤的也是你自己嘛。你得给它找个地方放下来。不是让你忘了,是让你别让它挡着你往前走的路。”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
“我年轻时,也觉得自己才华横溢,举世皆浊我独清。结果呢?被碰得头破血流,被赶出宗门,困在这穷乡僻壤。我也恨过,怨天尤人过,觉得世道不公,埋没了我这天才。”
他自嘲地笑了笑,拿起酒坛又喝了一口。
“后来啊,有一天我看着丫丫,看着这俩傻小子,看着这破院子,忽然就想通了。老天爷给我关了扇门,没准是嫌我挤,让我自个儿找个窗户爬呢?是非对错,有时候没那么分明。别人说你错,你就真错了?别人都走的路,就一定是你要走的?”
“丫头,你告诉我,你活着,就只是为了找那个害你的人报仇吗?报完仇呢?你这辈子就完了?你这身好不容易得来的修为,你这脑袋瓜子,就只为这一件事活着?”
云清正怔住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老头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老夫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看你平日那股狠劲,觉着你藏着事儿呢。可再大的事儿,它也过去了。你现在还活着,喘着气,能跑能跳,天天能气死李敖那混小子,还能给老头子我买酒喝,这不也是小本事嘛。”
他抬起手,指了指她的心口。
“这儿,你得知道自个儿是谁,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复仇可以是一个目标,但不能是全部。你得找点别的念想,比如让这黑石村的人冬天少生点病?让地里多长点庄稼?或者,就把老夫这些没人要的破烂理论,弄出点名堂?”
他嘿嘿笑起来。
“到时候,气死那些当初看不起你的人,不比你自己提着刀去砍人痛快嘛?”
云清正默默听着,心中的翻涌渐渐平息下去,一种更为沉重却也更为清晰的东西沉淀下来。
她想起回洞府取灵石时的决绝,想起买酒买肉时那点微薄的成就感,想起丫丫吃着红烧肉时开心。
是啊,她重活一世,难道只为重复前世的悲剧,或者变成一个只知复仇的怪物吗?
卫长风要杀,仇要报。
但她更是云清正。
也得想想自己。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胸腔里那口憋了太久的浊气,似乎缓缓吐了出去。
“我明白了。谢谢前辈。”
声音平静了许多。
李老头摆摆手,抱着酒坛摇摇晃晃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明白就好。日子还长着呢,慢慢熬吧。我这窗户,虽然破了点,风景还行。”
他趿拉着鞋子回屋去了。
云清正依旧坐在月光下,看着远处沉静的群山。
她活着,在这或许并不公平的人世间。
有恨,但也有了想要守护的一点温暖,有了想要验证的道理,有了一条或许能走通的,也属于自己的路。
云清正独自在门槛上又坐了片刻,直到夜露渐重,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来。
她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
油灯的光晕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天地。
李章的声音低而平稳,还在读着书上的句子,似乎是某本地方志,讲述着作物轮耕的土法子。
丫丫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终于完全靠在李章胳膊上,呼吸均匀,睡着了。
李老头歪在破旧的靠椅里,怀里还搂着那个空酒坛,鼾声一起一伏。
一切如常。柴米油盐,劳作歇息。
但云清正看着这一切,感觉确实不同了。她不再是那个冷眼旁观只想着如何利用这一切的复仇者。
她成了这画面里的一部分,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同样的冷暖。
从第二天起,云清正练完体能,不再只是埋头琢磨李玄舟那些高深理论或者打坐修炼。
她开始在村里走动。
起初只是帮着丫丫做些家务,后来看到哪家老人劈柴费力,她会默默过去搭把手。
她力气不算大,但运用李敖教的发力技巧,效率比老人自己高不少。
老人愣一下,讷讷道谢,她只摇摇头,继续干活。
村口老王头家的菜地招虫了,叶子被啃得七零八落。
云清正想起老头某次醉后嘟囔过,某种常见野草捣碎滤出的汁液,混合少量石灰,能驱赶某些软体害虫。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田埂边采了那种草,捣鼓了半天,弄出一桶味道刺鼻的绿水,让老王头泼在菜畦里。
老王头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过了两日,虫害竟真减轻了不少。
老王头逢人便说,李家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娃娃,有点门道。
豁牙老头家的儿媳产后体虚,奶水不足,娃娃饿得整天哭。
云清正翻捡李章给的那本《常见低阶药草图鉴》,去附近山林里采了些最普通的红枣和枸杞,又找到几株品相一般的益母草,配着家里仅有的一点红糖,熬了一锅浓稠的汤羹送过去。
她心里也没底,只说或许有点用处。那家喝了几天,气色竟真的好了些,奶水也渐渐足了。
虽不知是汤羹真起了效,还是心情好了自然恢复,但这份情,那家人记下了。
她发现,运用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理论,结合最朴素的民间智慧,往往能解决一些实际的小问题。
这让也她对李玄舟的理论有了更实在的认知。
她依旧每天给李老头打酒,换成了稍好一些,口感更醇厚的粮食酒。
酒钱从她那二百灵石里出。李老头喝得美了,心情就好,心情一好,念叨那些歪理邪说的时候就更多,偶尔还会给她一些奇妙的小册子。
云清正也开始跟着李敖进山。
李敖是去打猎,或者采集一些山货。
她体力见长,能跟上他的脚步。李敖话少,但会指出哪些蘑菇能吃,哪些草药长在什么地方,如何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小兽。
这些都是生存的本事,云清正学得很认真。
一回,他们遇到一头落单的野猪,獠牙锋利,脾气暴躁。
李敖让她躲到树后,自己抽出柴刀迎了上去。
那是一场纯粹力量与技巧的搏杀,泥土飞溅,吼声震天。云清正躲在树后,心跳如鼓,手心里全是汗。她看着李敖沉稳地闪避,抓住机会猛力劈砍,最终将那野猪放倒。
云清正也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力量,不仅仅是丹田里的灵气,也是这健硕的体魄,是这面对危险时的冷静和挥刀时的果决。
二百灵石也不抗花,她偶尔会买些肉回来,有时是猪肉,有时是野味。
为了改善一家子的生活,她来来回回自己添置进去小一千灵石。
灶房里的油荤渐渐多了起来。
丫丫脸上似乎有了点红润色。
李敖吃饭时依旧沉默,但碗里的饭添得勤快了。
李章还是会带书回来,有时会是几本云清正可能用得上的基础典籍,钱大概是从他抄书的微薄收入里省下来的。
一天晚上,月色依旧很好。
李玄舟喝完了云清正打来的酒,咂摸着嘴,意犹未尽。
他看着正在灶房门口帮着丫丫洗菜的云清正,忽然开口。
“丫头,你那些小打小闹,治治虫子,补补身子,还行。但没摸到根本。”
云清正停下手,看向他。
李玄舟用酒坛底蹭着地面,画着一个复杂的草图,但很快被泥土弄花。
他有些不耐烦地甩开手。
“这村子,地贫,水涩,人住久了,筋骨酥软,气血不畅,能长寿才有鬼。光补有什么用?得改改这根子。”
他指着脚下的土地。
“得像调理人体气脉一样,调理这地脉。虽然难,但不是没法子。”
他又指了指远处黑黝黝的山峦。
“那山看着碍眼,挡住了好些东西。但山也有山的气。引不过来。”
云清正心中一动。她想起老头之前那些关于地气引导和微灵脉嫁接的疯狂设想。
“前辈的意思是?”
“老夫就是随口一说。真要做,麻烦得很,耗神费力,还不一定成。”
他晃悠悠回屋睡觉去了,留下云清正对着满院月光和远处沉默的大山出神。
调理地脉?引导山气?
但以她现在的能力,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帮助几户人家。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整个村子。
土壤的特点,水源的流向,村民常患的疾病,甚至孩子们玩耍时显露的精力状态。
那剩下的二千灵石,或许可以买来一些最初级的布阵材料?
或许可以试着从最小的一块贫瘠土地开始,或许可以引一股小小的山泉。
路很长,几乎看不到头。
但这一次,她看着这片土地,看着点点透出微弱灯火,心里涌起的不再是无力和怨恨,而是一种沉甸甸感到踏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