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无尽的渊底挣扎着上浮，冲破一层又一层沉重的黑暗。
最先恢复的感知是触觉，身下是一片柔软，仿佛陷落在最上等的云锦之中，轻柔地托着她千疮百孔的身躯。一股清冽的清香气息也萦绕在四周，开始逐渐的驱散了记忆当中的血腥味……
云清正费力地掀开粘在一起的眼皮，模糊的光晕逐渐凝聚成清晰的景象。
然后，她撞进了四双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眼眸里。
然后是四颗脑袋，挤在一起，以她为中心围成一个小圈，见她醒来，皆凑近了一些。
是凌风，凌霜，墨规……边上那个是谁啊……
云清正下意识的眯眼睛，想看清楚。那人身着一袭妖艳的颜色，是裴玦吗？她是不是在做梦呢。
四颗脑袋就这么杵在床边，安静得有些诡异。
云清正懵了好一会儿，混沌的脑子才慢吞吞地开始转动起来。
身下这床榻柔软得很，帐幔是某种暗绣流云的昂贵料子，房间也宽敞，陈设雅致奢华。
无渡涯。她一觉醒来竟然在幽冥宗的老巢了。
“……醒了？”
墨规率先出声，打破了寂静。
他这一开口，像是给其余三个人都解开了定身咒。
凌霜立刻俯身问她：“清正，你感觉怎么样？心口还闷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温热的手轻轻拂开云清正额前被汗濡湿的发丝。
凌风也凑近了些，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
裴玦“唰”地合上扇子，用扇骨轻轻敲着掌心，面容上也染上一丝笑意。
“云姑娘这一觉睡得可是地覆天翻，我们宗主差点把积攒了百年的家底都掏出来给你吊命，你要是再不醒，他怕是要去幽冥地府找阎王爷掰扯掰扯了……”
云清正被他们七嘴八舌的问话包围，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像是一锅煮开的粥，一直在咕嘟咕嘟冒泡。
她想开口回答，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就是有点虚。可刚试图吸一口气，一股恶心感毫无预兆地从胃里翻江倒海般涌上来，她只觉得心口猛地一悸，眼前又开始发黑。
坏了坏了，这一番糟践下来，怕不是被废了道基不能修仙了吧……
她下意识地用手肘支撑着想坐起来，想要推开众人——
“别……”
刚吐出一个字——
“咳——！”
云清正猛的扒楞开身边的人，将半个身子低伏在榻上，把头伸出榻外，猛地咳出一口血。
她随即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呼吸间疼得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连眼泪都逼了出来。
“清正！”
“怎么回事？！”
凌风凌霜吓得脸色煞白，慌忙上前扶住她几乎要栽下床的身体。
墨规的脸色开始变得极其难看。他回头看向裴玦，眼睛都快冒火了。
这位他少年时捡来的裴执事是个丹药双修，没事就喜欢窝在炉子旁边炼丹，方式方法也是千奇百怪，每每掏出一大堆书，却从来不按着书上的步骤，照他看来，完全是自己瞎炼，药效有的出奇好用，也有的是块死木头，废品。
云清正还没醒过来的时候他喂了她四回不同的丹药，每一次都信誓旦旦和墨规说“绝对没问题”。
这就是他说的没问题？！这问题大了！
“裴玦！你之前是如何保证的！她醒了便无大碍？这又是怎么回事！”
墨规冲他吼。
裴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口血弄得措手不及，扇子都忘了摇，连忙解释道：“宗主息怒！这、这是好事啊！她体内琼英坠露的寒毒根基太深，之前只是被焚天轮压制逼退，如今她人醒了，气血开始运转，正是将那最后一点余毒彻底逼出体外，吐出来就好了！吐干净了，这身子才算真正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上前，帮她疏导紊乱的气息，平息咳嗽。
墨规紧绷着脸，看着云清正咳得蜷缩起来，肩膀不住的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模样，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了拳。
他强忍着将眼前这个庸医一掌拍出门外的冲动，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上。
此刻在他心里，裴玦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庸医。
好一阵，那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劲头才渐渐平息。
云清正瘫软在凌霜怀里，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但奇异的是，随着那口血的吐出，之前那种难受竟真的消退了大半。
“……我……没事了……”
云清正可算能说话了。
凌霜连忙取过一直温着的水。一点点喂她喝下。
云清正才缓过一口气，这才有精力重新打量这个房间。
“这里……是无渡涯吗？”
她看向墨规，想得到自己猜想的证实。
墨规点头。
裴玦见状，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扇子“唰”地又展开，慢悠悠地摇着。
“可不是嘛云姑娘，这可是我们宗主大人的‘养心殿’，平日他自己都嫌太过精致，不怎么来住，这回可是特意……”
“裴玦。”墨规冷冷地打断他，“去查看结界，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裴玦夸张地叹了口气，做了个“遵命”的手势，冲云清正眨了眨眼，这才溜溜达达地出去了，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凌风见云清正状态稳定下来，也松了口气：“清正，你昏迷这三日，外界已是天翻地覆。”
他又将仙盟会议上烈炎武和燕离的指控、卫长风如何引导舆论、以及仙盟即将对他们几人乃至碧波城发布追缉令的事情说了一遍。
“……如今，我们几乎成了仙盟公敌，碧波城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处境艰难。”凌风的语气沉重如山。
云清正默默地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局势恶化到如此地步，这种无力感几乎就要压死她。
尤其是想到碧波城因她而受牵连，凌城主和城中百姓可能面临的压力……
“对不起……”她垂下眼睫，“都是我……连累了你们，连累了碧波城……”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凌霜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是非曲直，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必须尽快好起来。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仙盟追缉，不过疥癣之疾。无渡涯自成天地，他们还没那个胆子闯进来。当务之急，有三。”
云清正刚好点，又要开始听他这幅教书先生的分析模样了。
她老是觉得这人像个老头，刚开始还好，遇见凌风凌霜开始就死气沉沉的，活脱脱像上辈子青岚宗那些教书的长老们。
他转过身，目光依次扫过三人，最后落在云清正苍白的脸上：“其一，你的伤。经脉之损，非一日可愈，但根基必须稳住，不能留下隐患。”
“其二，焚天轮。”他视线转向房间角落，那里，被特殊符文暂时封印的金红色轮子静静悬浮着，“此物是救你性命的关键，亦是招灾引祸的根源。必须妥善处置，绝不能让其再落入卫长风之手。”
“其三，燕离与卫长风勾结，设局陷害，此仇必报。且他们所图，绝不止一件焚天轮。其他宗门的镇派法宝，恐怕早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寻找证据，撕开他们的伪装，联合一切还能联合的力量。”
云清正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细细咀嚼着墨规的话。主动出击，联合力量，谈何容易。
他们如今几乎是举世皆敌。
但是，又怎么能坐以待毙？
卫长风、燕离、云承意……那些将她视若棋子、肆意陷害、伤害她所在乎之人的家伙，此刻或许正在高处得意。
她怎能就此认输？
怎能任由他们颠倒是非，祸乱天下。
“我……需要多久，能恢复行动？”
凌霜仔细估摸了一下她的脉象，谨慎道：“若丹药供应不缺，你又能安心静养，约莫半月，下地行走应当无碍了。但若要动用灵力与人动手……至少需一月以上，且不可勉强。”
“半月……够了。”云清正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她看向墨规，“墨宗主，无渡涯的藏书中可有关于各宗门法宝封印细节，以及上古那场封印魔神之战的记载？”
墨规道：“有。幽冥宗传承久远，虽不涉世事，但确实保存了一些外界早已失传的秘籍。”
“好。”云清正点头，“在我恢复的这段时间，我想查阅这些典籍。燕离能如此精准地伪造出与我手法同源的邪阵，必然对各派法宝及封印机制极为了解。我们需得知己知彼，才能找到他们的破绽。”
她又看向凌风凌霜：“凌师兄，凌师姐，碧波城虽暂时回不去，但凌家经营多年，在外应当还有隐秘的人脉和消息渠道。能否设法联系上，暗中收集卫长风、燕离以及仙盟最近的动向？”
凌风郑重点头道：“放心，我这就尝试激活父亲离城前交给我的暗线。总能找到办法。”
一番交谈，计划的雏形渐渐清晰。
养伤，查证，联络，备战。
云清正感到一阵疲惫再次袭来，眼皮沉重得快要撑不住了。
凌霜扶着她躺下。
幸好，她的身边，有了可以并肩作战的同伴，有了必须去讨回的公道，有了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的阴谋。
她闭上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道：“我会……尽快好起来。”
“所需丹药典籍，稍后我会让裴玦送来。”
墨规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扉，没有回头。
“好好养着。账，我们跟他一笔一笔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