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雪沫,灌入另一条更为隐蔽的密道入口。
这里早已远离主战场那冲天的火光和喧嚣,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几人不成调的喘息。
弦月瑶池就建立在这片大陆最宏伟的灵山脉上,宗门暗道四通八达,倒是真的阻挡了仙盟宵小的追逐脚步。
凌风凌霜与裴玦已经提前打探清楚,许在前方接应。
墨规刚打开石门,化召南就猛地挣开了他。
这个刚才还在妄图拼死厮杀的男人,此刻像个被抽掉骨头的空皮袋,只有眼睛还在燃烧。
那是烧光了一切后剩下的灰烬,风一吹,又冒出点疯狂的火星。
“别碰我!”
他喃喃着,声音开始拔高,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
“你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弦月瑶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灾祸都带来?!”
他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那声音沉闷得吓人,仿佛要把那颗因为悔恨痛苦而痉挛的心脏掏出来砸碎。
“如果不是你们来了赵使者他或许就不会死!仙盟就没有那么好的借口!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人到了最痛的时候,总想找个东西怪罪。
化召南心里比谁都清楚,赵使者那个倒霉蛋,不过是玉衡和卫长风早就准备好的一枚弃子,一枚用来给正义之师镀金的证书。
就算云清正他们没来,赵使者也会以其他各种合情合理的方式死在瑶池,死得证据确凿。卫长风对幻月镜志在必得,仙盟对北境势力重新洗牌的野心昭然若揭,弦月瑶池的覆灭,早在阴谋编织好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化召南理智上明白这一切,但他此刻不想明白,他拼命地假设着万一,幻想着那不存在的转机,仿佛这样,就能减轻那几乎要将他灵魂压碎的负罪感于万一。
云清正看着状若疯魔的化召南,听着他那字字泣血的指责,心如刀绞,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化召南并非真心怪罪,她也想说他们扣押赵使者是为了查真相,他的死本身就是阴谋。
可化召南听不进去了。
但她的话被化召南更加激烈的爆发打断。
“还有你!墨规!”化召南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墨规鼻子上,眼泪混着血污横流,眼睛里满是湿润通红一片。
墨规傻了,他就这样看见那人离他近在咫尺,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变成一道道红色的闪电,就这样劈在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护送那些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啊?!”
他又嘶吼着捂着头蹲下去,一遍又一遍癫狂的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狠狠的砸击着地面。
“我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幽冥宗!摆脱了无渡涯那个泥潭!那些洗不掉的污名压着我!哪里都不要我,都嫌弃鄙夷我的出身!我拼了命地修炼,拼了命地往上爬!我加入了瑶池,这里干净!这里是我的家!我有了尊重,有了地位,我甚至……我甚至以为我终于可以……”
可以什么?
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
可以配得上那个如皎月般的人?
后面的话他吼不出来了,巨大的悲恸扼住了他的喉咙。
“可你们来了!你们把这一切都毁了!毁了!为什么你们要阴魂不散!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受这些!为什么是我亲手……亲眼……”
他说不下去了,那个送走了希望,葬送了挚爱的结局,他连重复一遍的勇气都没有了。
墨规也任由化召南的唾沫星子溅到自己脸上。他没有擦拭,泪水无声地滑落。
是他带来了云清正,也是他提醒化召南去护送弟子,是他间接促成了这无法挽回的结局。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哽咽着,试图抓住化召南挥舞的手臂。
“召南……你听我说…幽冥宗是被冤枉的,无渡涯……无渡涯也是你的家,我们……”
“家?哈哈哈……”
化召南发出一串凄厉得如同夜枭般的惨笑,猛地甩开墨规的手,“我的家没了!就在刚才!在我眼前!没了!被你们带来的好运彻底毁了!”
他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声音,所有现实。
“我不听,我不听!你们滚!都给我滚!”
体内的灵力失控地爆发出来,他猛地一掌推向墨规。这一掌毫无章法,却带着他全部的绝望。
墨规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晃了晃,没退。
“你为什么拦着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她死在一起!”化召南见墨规不退,更加狂躁,双目赤红地冲他嘶吼,“她一定以为我逃了!她一定以为我化召南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我没有!我没有啊!!”
他像是要证明什么,又像是要彻底毁灭自己,转身就要往密道外面冲。
“她不会那么想!”云清正带着哭腔喊道,“苏师姐她明白!她最后……”
“你闭嘴!”化召南猛地回头,那眼神凶戾得几乎要将云清正吞掉。
“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根本不懂!……我弦月瑶池,从不欠你们一丝一毫!墨规,从今日起,你我二人,割袍断义,死生……不相往来!”
说着,他竟真的伸手去扯自己那早已破烂不堪的袍袖。
化召南此刻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卫长风的人肯定还在清扫战场,他这状态,无异于自投罗网。
不能再犹豫了。
在化召南即将扯断那半截袍袖的瞬间,墨规身形如电,一记手刀精准劈在化召南的后颈上。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身体一软,眼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墨规抢前半步,手臂一捞,像夹一捆失去生命的柴禾,将人死死箍在臂弯里。
化召南的头颅无力地后仰,脖颈完全暴露出,他发了一顿狂,狠命的挠自己。颈上的伤在昏暗的光线下,成了一道狰狞的紫黑色口子。
墨规低下头,看着这张脸。
就着从石缝漏进来的一点微光,他看得清清楚楚。血和泪糊了满脸,结成了冰碴,黏住散乱的发丝。
就在刚才,这具身体里还奔涌着那么滚烫的恨,那么灼人的痛。手落下时,心里会跟着响起这么一声闷响,好像把自己身上的某块肉,也一起打死了。
他能感觉到臂弯里的重量,沉甸甸的,带着活人的体温,却又透着一股死物的僵直。这重量压得他胳膊发颤,几乎要站不住。
他眨了眨眼,眼圈红得厉害,却没有新的眼泪流下来。
所有的湿润,早在刚才看着化召南发疯时,就被心底那片烧荒的原野烤干了。
然后,他抬起了头,看向一旁吓得止住哭泣的云清正。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挤出一个字:
“走。”
……
殿废墟前。
冲天的火光已被压制下去,只余下缕缕黑烟执着地升腾。
仙盟的修士正在清理战场,将瑶池死的活的弟子进行归置。
卫长风负手而立,俯瞰着这片满目疮痍。手里把玩着幻月镜。
月华一样的光还在流淌。镜光映着他平静的脸,只有眼底深处,有一点餍足又空虚的暗芒在转。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
玉衡真人姗姗来迟。
“风儿,此番,辛苦你了。”他走上前,姿态自然地想伸手去拍卫长风的肩膀,如同以往每一次嘉奖后那般。
卫长风却仿佛不经意地侧了侧身,恰好避开了那只手,转而将幻月镜稍稍举起,像是对着晦暗的天光端详细节。
“师尊言重了。为仙盟肃清叛逆,是弟子分内之事。”
玉衡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拢入袖中。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细微地沉了沉。
“嗯,你能如此想,为师甚慰。”
他踱了一步,与卫长风并肩而立,同样看向下方的废墟。
“瑶池负隅顽抗,落得如此下场,实乃咎由自取。只是月华师妹毕竟曾是同门,落得形神俱灭,连转世之机都无,终究令人唏嘘。”
他这话,明着是感慨,暗里却是在点出卫长风手段过于狠辣,不留余地,也是在试探他对击杀元婴修士、磨灭神魂这种有伤天和之事的反应。
卫长风视线依旧落在幻月镜上。
“叛逆之徒,冥顽不灵,若留其元婴,恐生后患。弟子只是做了最稳妥的选择。想必……仙盟诸位长老,也能理解。”
他把仙盟两个字,在舌尖上掂了掂才吐出来。
玉衡觉出来了。这小子,是在用仙盟的大义来堵他的嘴。
“稳妥自然是好的。”
玉衡也是活了几百年的狐狸,到底从善如流,话题随意地一转。
“这幻月镜,乃是瑶池镇宗之宝,据说有窥探虚实、映照心魔之奇效。可如今镜面受损,倒是可惜了。你方才激战,动用金刚印之力镇压,又强夺此镜,消耗定然不小,可需为师助你先行稳固此镜灵性?以免神器有失,不好向盟内交代。”
卫长风终于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转向玉衡。
“有劳师尊挂心。”他语气依旧恭敬,“些许损耗,弟子还承受得住。至于这幻月镜……其核心虽损,但本源尚存,其中关窍,弟子还需细细参悟,方能不负盟内重托,妥善利用。”
卫长风直接将幻月镜的归属处置权划拉到了自己手中。毕竟,东西是我拿到的,怎么用,我来决定,可不劳您费心。
玉衡脸上笑容僵硬,现下也只能打着马虎眼呵呵哈哈过去。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条他一手喂养起来的恶犬,獠牙似乎长得太快,也太锋利了,已经开始隐隐有反噬其主的迹象。
但他不能在此刻翻脸。
瑶池初定,后续还有大量利益需要整合,仙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他还需要卫长风这把刀,去清除更多的障碍。
“嗯,你心中有数便好。”
玉衡压下心中的惊疑与不快,重新挂上那副慈师严上的面具,“只是风儿,需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事……还需谨慎些,莫要授人以柄。仙盟之内,盯着你我师徒的眼睛,可多着呢。”
卫长风微微颔首,算是听到了。
“师尊教诲的是。弟子会尽快处理好瑶池首尾,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师徒二人并肩而立,望着同一片废墟,心中却各自翻涌着不同的盘算与杀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几步的距离,更是二十年间喂养出来的、悄无声息的杀意。
雪还在下,轻轻覆盖着死去的瑶池,也覆盖着活着的阴谋。
晴。
终究是,再也望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