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崎岖的山林之间。没有月光，只有零碎的星光顽强地穿透云层，勉强勾勒出影影绰绰的树影轮廓。寒风穿过林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与不安。
迟昭紧握着凌暮的手腕，两人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两道轻烟，在林间飞速穿梭。他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以自身为中心向外扩散至极限，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灵力波动或潜藏的气息。凌暮紧跟在他身侧，月白的裙裾在高速移动下几乎飘起，他尽力收敛着自身因伤势而略显虚浮的星辉波动，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跟上迟昭的步伐上。
手腕上传来的力度稳定而灼热，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锚点。凌暮能清晰地感觉到迟昭掌心传来的薄茧，以及那源源不断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意。这热度似乎不仅能驱散夜寒，更能奇异地安抚他体内因疾行而隐隐躁动的伤处和那枚玉佩传来的微弱刺痛。
“前方三百步，有天然石隙，可暂避片刻。”迟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息送入凌暮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方才探查到，后方远处，已有数道极其隐晦却迅捷的气息，正沿着他们离开岩穴的方向追索而来，距离在不断拉近。暗星卫的追踪能力，果然不容小觑。
凌暮没有质疑，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任由迟昭带着他改变方向，如同一阵风般掠向左侧一片更为陡峭的山壁。很快，一处被茂密藤蔓和几块突出岩石遮掩的狭窄石隙出现在眼前，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迟昭率先闪入，反手紧紧握住凌暮的手，将他轻轻拉了进去。石隙内部比想象的略深一些，形成一个勉强可容两人站立转身的凹坑，入口处藤蔓垂落，是极佳的天然掩护。
两人刚刚隐入黑暗，屏住呼吸，将气息收敛到近乎于无，外面便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如同落叶飘过草尖的声响。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不止一处，至少有四五道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从他们方才路径附近掠过。
迟昭甚至能感觉到其中一道气息在石隙外略微停顿了一瞬，似乎有所察觉。他的心脏微微提起，握住凌暮手腕的手下意识收紧，体内魔元无声运转，做好了随时暴起发难的准备。凌暮亦绷紧了身体，指尖微动，一缕极其凝练的星辉在掌心隐现，尽管知道此刻动手不明智，但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然而，那道气息只是略微停顿，随即便与其他几道汇合，继续向前方追去，并未仔细探查这处看似寻常的石隙。显然，对方更相信自己的追踪术和判断，认为目标仍在向前逃窜。
直到那几道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范围的边缘，石隙内的两人才缓缓松了口气。紧张的氛围稍稍缓解，狭窄空间内，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迟昭依旧保持着紧握凌暮手腕的姿势，两人靠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体温。黑暗中，视觉受限，其他感官便异常敏锐。凌暮能闻到迟昭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汗意与山林气息的味道，迟昭也能闻到凌暮身上那独有的、冷冽中带着药香与一丝极淡星辉的气息。
“暂时安全了。”迟昭低声道，声音在狭小空间内产生微弱的回响。他并未立刻松开手，反而借着调整姿势，将凌暮往石隙内部带了带，让他靠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壁上，自己则侧身挡在入口方向，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凌暮靠上微凉的石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方才疾行与紧张，再次消耗了他不少精力，此刻松懈下来，虚弱感便阵阵袭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阖眼，调整着呼吸。
迟昭借着石隙外极其微弱的星光，看着凌暮略显疲惫的侧影。黑暗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即便闭着也依旧纤长优美的睫羽，和紧抿的、失了血色的薄唇，却清晰地映入迟昭眼中。一股强烈的怜惜与保护欲再次涌上心头。
他从储物法器中取出水囊，拔开塞子，递过去：“师尊，喝点水。”
凌暮睁开眼，接过水囊，默默喝了几口。清凉的泉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让他精神微振。
“他们追得很紧。”凌暮将水囊递还，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必须想办法干扰他们的追踪，或者彻底摆脱。”
迟昭点头，接过水囊时指尖再次相触，这次两人都停顿了一瞬。迟昭握着水囊，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凌暮指尖的微凉触感，心中微动。
“暗星卫追踪，无非依赖灵力印记、气息残留、推演术法以及人力搜索。”迟昭沉吟道，“灵力印记，我们身上应无；气息残留，我们已尽可能收敛；推演术法需要媒介和时间；眼下最麻烦的，是这些如同猎犬般执着的追踪者本身。”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或许，我们可以利用此地复杂的地形，以及……他们对‘目标’的固有认知，制造一些误导。”
“如何误导？”凌暮看向他，黑暗中，琉璃眸依稀映出一点微光。
迟昭靠近了些，几乎贴着他耳畔，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酥麻，凌暮身体微僵，却强迫自己专注倾听。计划并不复杂，却颇为大胆，关键在于时机的把握和对自身气息的极致控制。
“……如此，或可为我们争取至少半日时间，拉开距离。”迟昭说完，看向凌暮，“师尊以为如何？”
凌暮思忖片刻，颔首：“可行。但需确保万无一失，任何一丝气息泄露，都可能适得其反。”
“弟子明白。”迟昭应道，眼神坚定。
计议已定，两人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决定在这石隙中再休整片刻，让凌暮尽可能恢复一些，也等待追踪者搜索范围扩大，离得更远些。
石隙内重归寂静。迟昭依旧守在入口侧，背对着凌暮，警惕着外界。凌暮靠坐着，闭目调息。时间一点点流逝。
或许是方才的紧张消耗了太多精力，又或许是这狭窄却暂时安全的空间带来了一丝放松，凌暮在调息中，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身体的疲惫与虚弱如潮水般涌上，他感觉有些冷，下意识地往身后石壁缩了缩，却无法驱散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迟昭虽背对着他，却对他的任何细微变化都了如指掌。他察觉到身后那人气息的变化和那几不可闻的、因寒冷而轻微的吸气声。他眉头微蹙，悄然转身。
只见凌暮依旧闭着眼，眉头却微微蹙起，脸色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唇色淡得近乎透明，身体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双手也无意识地环抱在了胸前。
迟昭的心瞬间揪紧。他知道凌暮旧伤未愈，本源受损，最是畏寒。这山间深夜的寒意，加上紧张逃亡的消耗，对他的身体无疑是雪上加霜。
没有任何犹豫，迟昭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粗布外衫——这是他为伪装准备的最厚实的一件了。他轻轻走上前，将犹带着自己体温的外衫，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凌暮肩上。
衣衫落下，带着少年独有的、干净温热的气息，瞬间将凌暮包裹。那温暖并不炽烈，却如同冬日里的一捧炭火，精准地驱散了萦绕周身的寒意。凌暮轻颤的身体微微一顿，并未睁眼，只是那紧蹙的眉头，悄然舒展了几分，环抱在胸前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些许。
迟昭没有离开。他单膝跪在凌暮身侧，看着他在自己衣衫下逐渐放松的睡颜（或许是半沉睡），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他伸出手，想要替他拢紧衣襟，指尖却在触及那微凉光滑的衣料时顿住。
目光落在凌暮搭在膝上的手上。那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此刻却因寒意而微微蜷缩着，指尖透着淡淡的青白色。
迟昭的指尖动了动，仿佛不受控制般，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覆盖了上去，将那微凉的手，连同自己温热的掌心，一同包裹。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人似乎都轻颤了一下。凌暮的手很凉，细腻如玉，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迟昭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却在此刻将所有的热意与力量，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凌暮的指尖在迟昭掌心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抽离，却最终停住，任由那灼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渗入肌肤，沿着手臂蔓延，驱散四肢百骸的冰冷。甚至，在那温暖持续的包裹下，他的手指竟不自觉地微微放松，甚至……极为细微地，反扣住了迟昭的一根手指。
这几乎是无意识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回应，却让迟昭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狂跳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满足瞬间淹没了他的神智。他不敢动，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刻。
石隙外，夜风呜咽，追兵未远。石隙内，黑暗狭小，寂静无声。唯有两人交握的手，掌心相贴，体温交融，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危险与寒冷，自成一方温暖安宁的小天地。
迟昭就这么单膝跪着，一动不动，仿佛要化作一座永恒的雕像，只为守护掌心这抹微凉与这片刻的依偎。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在绝对的黑暗中，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那触感却无比清晰，深刻入骨。
他忽然想起凡尘小院中，自己那句“以心计织网”。此刻，他忽然觉得，或许最高明的网，并非算计，而是这黑暗中不由自主伸出的手，和掌心毫无保留传递的温度。
凌暮依旧闭着眼，似乎沉入了更深的浅眠。只是那被温暖包裹的手，和肩头带着迟昭气息的外衫，让他冰冷的身体，一点点回温。梦中，那总是纠缠不休的星辰崩碎、背叛冰冷的画面，似乎也被一片暖意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山林中传来一声夜枭突兀的啼叫，划破了夜的寂静。
凌暮长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肩头的温暖和……右手被牢牢包裹在一片温热干燥之中的触感。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膝上——那里，他的手正被迟昭的手紧紧握着，十指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交缠。迟昭的手掌很大，几乎将他的手完全包裹，源源不断的热度正从相贴的皮肤传来，熨帖着他冰凉的指尖，一直暖到心里去。
凌暮的身体瞬间僵住，耳根迅速攀上一抹滚烫。他想抽回手，却发现对方握得很紧，却又不会弄疼他。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身体深处，竟对这温暖与紧握，生不出一丝一毫真正的抗拒，反而有种隐秘的贪恋。
他抬眸，对上迟昭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少年正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了平日里的侵略与算计，只有一片澄澈的温柔与专注，仿佛在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暧昧与悸动。石隙外的风声、夜枭声都仿佛远去，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可以了。”凌暮率先移开视线，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该动身了。”他试图抽回手，力道却不大。
迟昭这才仿佛如梦初醒，连忙松开手，指尖却恋恋不舍地在那微凉的皮肤上多停留了一瞬。“是，师尊。”他低声道，声音也有些沙哑。掌心骤然空落，那抹微凉的触感却仿佛烙印般残留。
他站起身，迅速调整好状态，又恢复了那个冷静果决的护卫者模样。“追踪者应该已搜索到更远范围，此刻正是我们实施计划、反向脱离的好时机。”
凌暮也站起身，将肩上披着的、带着迟昭体温的外衫取下，递还给他，脸上热度未消，语气却已恢复平日的清冷：“穿上，莫着凉。”
迟昭接过，衣衫上还残留着凌暮身上清冷的气息。他迅速穿好，重新握住凌暮的手腕——这次是纯粹的引导和护卫姿态。“我们走。”
两人再次悄然离开石隙，没入更深的夜色。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盲目奔逃，而是按照迟昭的计划，主动制造痕迹，将追兵引向歧路。
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凌暮被握着手腕前行，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灼热掌心的温度，以及……那短暂交扣时，心底掠过的、陌生而汹涌的悸动。那悸动，比星陨之伤的痛楚更清晰，比过往数百年的孤寂更深刻，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可忽视的裂隙。
有光，正从那裂隙中，悄然渗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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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钩子：
就在两人成功布下误导痕迹，转向另一条隐秘小路疾行约一个时辰后，前方密林深处，一片诡异的、绝不自然的寂静突然笼罩下来。连风声虫鸣都消失了。迟昭猛地停下脚步，将凌暮护在身后，瞳孔骤缩——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片熟悉的、带着万药谷纹路的深青色布料碎片，以及……一摊尚未完全凝固的、散发着微弱灵光的暗金色血液。而血液旁边，一枚裂成两半的万药谷令牌，在黯淡的星光下，折射出冰冷绝望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