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落在剑刃上,光移过萧绝的脸时,我没有多看。礼乐还在响,百官的影子投在石阶上,很长。
我转身走下祈年台。
绿芜迎上来,手里捧着三封密报。她没说话,只是把最上面那封递给我。我知道是什么——每日清晨,全国要地的情报都会汇总到紫宸殿,战后也不能松。
“回殿。”我说。
半个时辰后,我坐在东阁案前,面前堆满了纸。绿芜站在侧后,低声念着各地奏报。边境安定,敌国退兵三十里,水师清剿残船,苗疆祭坛已毁。一切如常。
但我翻到第三页时停了。
北苑别院,司星辰幽禁处,昨夜子时至丑时,牢房窗纸有微弱烛光闪动,共十七次,间隔不一,但有规律。守卫称他静坐诵经,并未点灯。
我放下纸。
这不对。那光不是随意闪的。是信号。
“换掉所有看守。”我说,“调聋哑内侍轮值,牢房外加铜镜屏障,反光的那种。”
绿芜点头记下。
我又翻开第二份密报。南市第七客栈,连续三夜有陌生男子出入,均穿灰布短打,腰佩无铭刀牌。其中一人曾在三年前出现在月涟漪随行队伍中,身份为旧仆。
“他们聚了多少人?”
“目前查到二十三人,分住五家客栈,但都去第七客栈后院碰头。暗卫听不清谈话,只录下一句口令:‘影摇东南’。”
我手指敲了敲案角。
“影摇”是月涟漪提过的蛊方残名。他曾说能默写,我没让他写完。现在有人在外用这个当接头暗语,说明他的影响力还在。
“不要动手。”我说,“派两个会武功的女官,扮成流民混进去,记下每个人的样子和说的话。不能露身份。”
绿芜应声下去。
我继续看剩下的文书。户部报税改进展顺利,工部安济桥即将完工,市舶司新账目由左侍郎接手,金家海运暂无异常。表面太平。
可我心里清楚,越是这时候,越容易出事。
萧绝还在边境处理战后事宜,主力未撤。朝廷刚宣布战事结束,百姓开始安心种田,商人恢复走货。这个时候,若京城出乱,前线军心必动。
我不能让任何人搅局。
中午时,绿芜回来复命。司星辰那边已经换人,老太监被调离,经查,确曾在苗疆使节府当差五年,去年才转入宫中杂役。他昨夜送饭,碗底有轻微刮痕,像是刻了字。
“留着他。”我说,“让他以为没事,再放点假消息出去——就说户部要查十年前旧账,牵连边贸。”
这是试探。如果有人接应,一定会动。
下午申时,第三份情报来了。江湖势力在城西废庙又集会一次,人数增至三十七。有人提到“北苑有信”,还说“等星动”。
我立刻起身走到舆图前。
北苑是司星辰所在。星动,可能指司星辰,也可能真是观星台的异象。他之前谎报紫微偏移,现在会不会还有同伙在外呼应?
我提笔写了一道密旨,封进黑漆匣子。
“给萧绝。”我说,“快马送去军营,必须今日送达。”
绿芜接过匣子:“要不要告诉摄政王详情?”
“不。”我说,“只写八个字:‘边尘将息,宫槐未宁,卿宜慎阵,勿轻退。’”
她明白我的意思。萧绝聪明,看到“宫槐未宁”,就知道后方不稳。但他不会知道是谁、在哪、有多严重。这样他不至于分心,也不会放松警惕。
傍晚,我召来暗卫统领。
“三级戒备。”我说,“宫城巡防加倍,对外说是例行演练。市井增派便衣,重点盯酒楼、茶肆、驿站,凡提‘战后清算’‘女帝无德’之类话的,记下名字,先不抓。”
统领领命而去。
我坐回案前,重新翻看南市客栈的记录。二十三人,来自不同地方,但都在近十天内入城。他们的落脚点分散,行动隐蔽,却能在同一时间聚集。
这不是普通江湖帮派。
是组织好的力量。
而他们打着月涟漪的旗号,说明他虽在牢里,仍有号召力。也许他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
我想到他在地牢假死那次。那么精密的计划,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他一定还有后手。
问题是,司星辰和月涟漪,谁在主导?
一个靠星象惑众,一个靠蛊术控人。两人目的不同,但此刻行动方向一致——都是冲着动摇朝局来的。
我提笔写下两条命令。
第一条:彻查七日内进出北苑的所有人员,包括送饭、扫地、换灯油的杂役,每人背景都要过一遍。特别注意是否有重复出现的面孔。
第二条:对南市第七客栈实施全天监视,不准任何人进出,也不准打草惊蛇。一旦发现携带兵器或密信者,当场拿下。
写完,我合上卷宗。
绿芜进来,低声说:“司星辰今夜没吃东西,也没动。新看守回报,他一直在打坐。”
我点头。
不吃不喝,可能是抗议,也可能是等时机。我不急。只要他还在牢里,就翻不出大浪。
倒是外面那些人,得盯紧。
我起身走到窗边。天黑了,宫灯一盏盏亮起来。远处街市还有灯火,百姓在庆祝太平。
可我知道,有些事正在发生。
夜里二更,绿芜再次进来。
“南市那边有动静。”她说,“第七客栈的人分批出门,往城西去了。暗卫跟着,发现他们在废庙烧纸,纸上写的像是符文。其中一个人大声念了一句:‘血月将升,万蛊齐鸣。’”
我站起身。
这句话,我在琅琊海国的密信里见过。
是同一个组织。
“让他们继续。”我说,“记住每个人的声音和身形。等他们散了,把地面烧剩的纸片全收回来。”
绿芜迟疑了一下:“要不要现在抓?”
“不行。”我说,“这些人只是棋子。幕后的人还没露面。我们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她点头退出。
我坐回案前,打开最新一份密报。
边境传来消息,萧绝收到密信后,立即下令主力暂缓撤军,改为驻扎原地休整。同时加强夜间巡逻,防止敌军残部偷袭。
他知道我在提醒他。
我也知道,他不会问为什么。
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要太多话。
我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圈。一个是北苑,一个是南市第七客栈,一个是折冲角海域。
这三个点,看似无关,但我总觉得有联系。
司星辰传信号,江湖势力响应,而海域那边虽然船队覆灭,但“海阳坊”至今没找到具体位置。金佑买的铁器运去了废弃码头,之后就没了踪影。
这些东西,是不是还没结束?
我吹灭灯,屋里只剩一点月光。
明天,我要亲自去看一趟北苑。
但现在,我不能动。
我拿起那份关于南市客栈的记录,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参与集会者共三十七人,其中三人曾为苗疆游医,五人曾在金家商队做过护卫,一人穿着带青鳞纹的黑袍,但被火光一照,纹路消失了。
我盯着那句“纹路消失了”。
不是洗掉了,不是烧没了,是消失了。
就像它本来就不该存在。
我把纸放下,伸手摸了摸案上的铜铃。
只要我想,随时可以让人把第七客栈围了。
但我没有摇铃。
我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十七次闪烁的烛光。
一下,两下,三下……十七。
像在数什么。
又像在等什么。
我睁开眼,看向门外。
“绿芜。”我喊。
她进来。
“把司星辰最近七天的饮食记录拿来。”我说,“我要看每一顿吃了什么,谁送的,碗有没有换。”
她应声要走。
我叫住她。
“等等。”我说,“再去查一件事——十年前,有没有一场大火,烧过海边的坊市?名字叫海阳坊。”
她点头出去。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外面很安静。
可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在动了。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查。
然后把它压在砚台下面。
窗外,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