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声在殿外荡过三响,我提笔写下“金氏涉弊”四字,墨迹未干,烛火忽地一晃。
萧绝推门而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案上堆积的奏报。他扫了一眼我面前摊开的三份文书——工部抄录、北境军报、商道许可状副本,又落在那对南珠上。它们仍静静躺在红绒盒中,珠面泛着冷光。
他未行礼,也未通报,只走到墙边取下棋盘,置于御案一侧。黑玉白瓷,子粒分明。
“陛下昨夜所思,可愿与臣手谈一局?”
我抬眼看他。他立于灯影之下,玄色蟒袍未换,肩头似沾了夜露,眉峰微敛,目光却沉稳如旧。
我点头。
他落座对面,执黑先行,第一子敲在天元。
“张九章辞役当日,金坊即刻签契聘其主造机具。”他语调平缓,“此非巧合。”
我执白应于右上角星位。“账目洗转‘裕通作’,名不见册,实为金家暗线。”
第二子落,黑棋压向边路。
“北境夹带铜锭,申报为盐布。”他指尖轻点棋盘,“运输路线经西北三坊,皆属通济商路旗下。”
我飞子跳出,白子连成一线。“商道本应专营国需物资,如今却频频申领特殊通行——谁批的?”
“户部侍郎周明远。”他顿了顿,“此人三年前由金元宝举荐入仕。”
棋局渐深,黑白交错,线索也在脑中串联。每一子落下,便是证据链的一环收紧。我盯着棋盘,试图将所有节点连成一张网,可眼皮沉重,思绪如雾中行舟,几次险些走神。
某一瞬,我垂首凝神,鬓边青玉凤簪忽然松动。
它滑出半寸,将坠未坠。
萧绝的目光微闪。
他伸手,动作极轻,指节擦过我耳畔碎发,托住簪尾,缓缓将其扶正。指尖掠过肌肤的刹那,温热一触,我心头猛地一颤。
抬眸时,正撞进他眼中。
那双眼一向冷峻如寒潭,此刻却似有暗流涌动,映着烛火,深不见底。我们之间不过尺距,呼吸几乎相接。谁也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收回,蜷入袖中,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逾矩从未发生。
良久,我才启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谢王爷。”
他垂眸整袖,语气如常:“天未亮,不宜失仪。”
可喉结微动,泄露了什么。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烛芯爆出一声轻响。
我低头看向棋盘,借整理思路稳住心神。
“黑子七路断,是通济商道截流之象。”我指着一处劫争,“白子九路飞压,正是裕通作洗账路径。”
他颔首。“若以此线追查雇工名录与物料进出时间,或可锁定账册藏匿之处。”
“金家西北三坊,近半年内所有出入记录,必须彻查。”
“臣已命暗桩盯紧,明日午前当有回报。”
我伸手去翻北境军报副本,指尖微颤,一时竟未能翻开纸页。
萧绝见状,伸手欲代劳。
“不必。”我低声阻拦,强压倦意,终于将纸页掀过。
就在此时,窗外檐角传来极轻的瓦片错动声。
我们同时停住动作。
萧绝眼神一凛,起身移步至窗前,推开一条缝。晨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他望向西苑方向,片刻后回身。
“有人来过。”
“看到了多少?”
“足够让他们知道,我们在查。”
我冷笑:“那就让他们看。真正的账册不在工部,也不在金府——而在某个人以为最安全的地方。”
“哪里?”
“钦天监。”
他眸光一沉。
“张九章原是‘窥天筒’主造师,精通精密器械与隐秘记号。”我缓缓道,“若要藏一份无法公开的账,他会用什么方式?”
“不是纸。”
“是物。”
“机括。”
我点头。“金坊承建项目中有三处‘观星台修缮’,皆由张九章牵头。而观星台内,恰好需要安装校时齿轮组。”
萧绝立刻明白:“他把账目刻在齿轮上?”
“不止。”我抽出工部抄录中一页,“你看这些‘修缮费’流向——每次金额不大,但频率极高。他们不是在修房子,是在制造一批带有编码的零件。”
“一旦组装,便是完整账册。”
“而组装之地——”
“正在金家私坊。”
我将朱笔蘸满,翻开新折,在首页加注一行小字:“查钦天监近三年所有外派修缮任务清单,重点标注张九章参与项目及所用匠户编号。”
写罢,搁笔。
手肘撑在案上,我不自觉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视线有些模糊。
萧绝站在我侧畔,没有离开。他看着棋盘,又似在看别处。
“陛下。”他忽然开口,“若有一日,真相揭开,牵连甚广,您可会犹豫?”
我望着棋局残势,黑白纠缠,无一子可退。
“身为君主,从无犹豫余地。”
“哪怕伤及无辜?”
“若有无辜者被卷入,那是布局之人罪过,不是我的。”
他静默片刻,终是轻声道:“臣明白了。”
殿外,天色微明,灰蓝浸染窗纸。
烛火将尽,光影昏黄。
我伸手抚过鬓边凤簪,指尖触到那道细微裂痕。昨夜炭火灼烧留下的焦洞仍在袖缘,像一道不肯愈合的旧伤。
萧绝站在离我不远不近的位置,双手垂袖,身影投在墙上,与我的影子交叠成一片。
谁都没有动。
更鼓又响了一次。
我低头重新审视棋局,忽然发现一处疏漏——白子九路飞压之后,本可断黑棋归路,但我错过了最佳时机。
“等等。”我皱眉,“若当时白子抢占五路尖顶……”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内侍在门外跪禀:“启禀陛下,尚宝司主事求见,称有紧急密件呈递!”
我和萧绝同时抬眼。
他退后半步,恢复臣子姿态。
我整了整衣袖,声音恢复清明:“宣。”
内侍退下。
我盯着棋盘上未终之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凤簪尾羽缺口。
萧绝垂手立于侧,袖中手指微微蜷起,仿佛仍记得那一下温热的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