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退出后,我提笔在东井封禁令上压下朱印。瓷瓶口残留的黏腻痕迹已送太医署化验,洒扫宫人尽数换防,水源双人监管制即刻施行。宫内暗流暂被截断,但我知道,真正的威胁从未止步于宫墙之内。
烛火晃了晃,殿外传来铁甲轻碰之声。
“陛下。”萧绝立于阶下,披风未卸,肩头落着夜露凝成的细霜,“北境八百里加急,敌军主力后撤二十里扎营,斥候探得其粮道延长,补给缓慢。”
我将边报递还,“他们不会走远。”
“正是。”他走近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舆图,铺展于案。墨线勾勒出朔云口至黑水河一线山势,三处红点格外醒目。“无名谷地可藏骑兵三百,石岭坡缓易设烽燧,黑水渡口水流平缓,敌骑曾在此夜渡三次。若我军不主动布控,只守关墙,一旦遭迂回包抄,防线必破。”
我盯着那三个红点。前日血战尚在眼前,将士伏尸雪野,不是为了一时退敌,而是要守住十年安宁。
“你打算如何布局?”
“增设三哨:无名谷建暗哨,驻游骑十人轮值;石岭立双层烽台,昼夜有人了望;黑水渡口设快马轮哨,每两个时辰巡河一次。另择精锐百人,专训斥候之术,潜入敌境三十里内探查动向。”
我抬眼:“兵员从何处调?粮饷可有增项?”
“不出旧额。”他答得干脆,“无名谷哨所由北营游骑抽调,石岭烽台用戍卒轮替,黑水渡口轮哨取自边关常备队。粮秣取自今年秋赋节流项,军械修缮费削减三成,腾出部分用于斥候训练。”
我沉默片刻。
此举看似不动声色,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赵铁衣等人必会察觉兵力调配异常,若借题发挥,称摄政王私调边军、图谋扩权,朝堂必将掀起波澜。
可若不布,来年开春雪融之际,敌骑便可长驱直入。
“所需章程,何时能拟好?”
“明日辰时前呈递御前。”
我点头,指尖划过地图上那条蜿蜒的黑水河。“你既已看清局势,便不必再等明日。今夜就办。”
萧绝略一迟疑,“此事涉及七路边将调度,按例应召兵部共议,或请监军大臣协理……”
“你是摄政王。”我打断他,“兵符在你手中,何须与人分权?”
他垂眸,指节微蜷。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先帝托孤之时,群臣环伺,他曾当众跪接玉玺诏书,誓言辅佐幼主,绝不僭越。这些年,他始终恪守臣礼,哪怕执掌天下兵马,也从不在御前久立,奏对毕即退。
可此刻,我需要的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权臣,而是一个敢定乾坤的统帅。
“前日朔云口血战,是谁率军迎敌到最后一刻?”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是你。将士们伏道相迎,不是迎摄政王,是迎能带他们活命的主帅。这一局棋,若你不布,还有谁能布?”
萧绝抬眼,目光沉静如深潭。
良久,他单膝触地,甲叶轻响。“臣,领命。”
话音未落,他已起身,转身大步走向殿外。袍袖扫过案角茶盏,盏倾,茶水流漫文书边缘,他未顾,径直跨出殿门。
我坐回御案前,提笔蘸墨,在空白签票上写下:“准摄政王萧绝全权筹办边境防御事宜,凡涉军事调动、粮饷调配、将领召见,皆可先行后奏。”
朱批落定,外殿传来传令声。
“召北境七将,即刻启程赴京密议!持摄政王令符者,沿途驿站供马不问!”
我翻开新呈的军务簿册,一页页翻过。边关粮草存量、戍卒轮值表、烽燧修缮记录……琐碎如麻,却皆系安危。
忽然,指尖停住。
一页寻常的驿报登记簿上,某处驿站用印略偏,印文边缘模糊,似曾被水浸过又晾干。这种细节本不该出现在军报传递流程中——除非有人中途拆封,查验内容后再重新封装。
我抽出这页,对着烛光细看。印泥色泽正常,纸张干燥,唯独右下角有一圈极淡的水渍痕,形如半枚指印。
正欲召绿芜核查,殿外脚步声再起。
一名亲卫入内跪禀:“启禀陛下,摄政王离宫前留话——黑水渡口轮哨首班人选已定,由原北营游骑校尉沈照执行。此人曾于三年前雪夜巡河,发现敌军偷渡,及时示警,斩首二十七级,后因顶撞上司被贬为斥候。”
我合上簿册。
沈照这个名字,我在兵部档案中见过。骁勇善战,性情耿直,屡立战功却始终不得升迁。赵铁衣曾批其“行事鲁莽,难堪大任”。
如今萧绝选他为首班轮哨指挥,既是用人之明,也是亮剑之举。
我提起朱笔,在那份刚批完的授权令背面添了一行小字:“轮哨制度试行三个月,成效显着者,破格擢升。”
笔尖顿住。
窗外,更鼓敲过子时。远处城门方向传来马蹄声,急促而有序,应是萧绝派出的信骑已出发联络各边将。
我将授权令收入匣中,取出另一份密折草案。明日朝会,需整顿兵部积弊,裁汰虚职,清查账目。眼下军事布局已启,内政亦不可滞后。
正欲提笔,绿芜无声入殿,递上一张素笺。
我展开一看,仅一行字:“井毒非孤例,另有三处试药。”
字迹工整,未署名。
我缓缓将纸笺凑近烛火。火焰舔上纸角,灰烬飘落案面。
原来如此。
他们不止一次尝试投毒。
而这一次,只是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