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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外区的贫民窟像一块发霉的疮疤,紧贴在哈尔滨光鲜的皮肉之下。

周瑾瑜推开一扇漆皮剥落的木门,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顾婉茹站在门槛外,看着屋里唯一的窗户——报纸糊的,已经发黄破损,像垂死的蝶翅。

“进来。”周瑾瑜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十平米的空间一览无余:一张硬板床,铺着看不出颜色的被褥;一张瘸腿桌子,上面放着半截蜡烛;一个虫蛀的衣柜,门歪斜地挂着。

这就是安全屋。和她刚离开的马达尔旅馆相比,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周瑾瑜反手插上门栓,立刻开始检查。他蹲下身,指尖抹过门框底部的灰尘;敲打墙壁,听声音判断厚度;最后走到窗边,透过报纸的破洞向外观察。

整个过程像机械般精准。顾婉茹站在屋子中央,高跟鞋陷进泥地,沾满污泥的旗袍下摆沉甸甸地垂着。

“把衣服换了。”

周瑾瑜从虫蛀的衣柜里扔出一套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落在硬板床上,溅起细小的灰尘。

那布料粗糙,款式土气,像蒙了一层灰。

顾婉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身上这件藕荷色软缎旗袍虽然脏了,但依然是上海老师傅的手艺,一针一线都是她熟悉的过去。

“我……”

“你身上这件,”周瑾瑜打断她,目光像手术刀,“能在黑市换三条小黄鱼。在道外,你就是插着标价的肥羊。”

他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扯下她头发上的珍珠发夹:“这个,够普通人家吃三个月。”

发夹掉进泥地,滚进角落。

“还有耳环,项链,手表。”他的手指虚点过她身上的每一处装饰,“所有这些,都是在向特务喊‘我有问题’。”

顾婉茹脸色发白。她从未被人如此粗暴地对待过。

“你在马达尔用的香水,”周瑾瑜逼近一步,“是‘蝴蝶夫人’吧?整整一条街都能闻到你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后退,小腿撞到床沿。

“觉得委屈?”周瑾瑜的声音压得更低,“今天追我们的福特车,是特高课行动组的。他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你猜,他们找到你之后,会给你时间换衣服吗?”

最后这句话像冰水浇头。顾婉茹想起巷子里掠过的车灯,想起子弹击碎后窗玻璃的声音。

她沉默地走到床边,开始解旗袍扣子。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但她没有停顿。

华丽的软缎滑落在地,沾满污泥。她穿上那身粗布旗袍,布料摩擦着皮肤,像另一种形式的拷问。

周瑾瑜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皮桶:“所有不合身份的东西,全部处理。”

顾婉茹打开行李箱——那些丝绸睡衣、法国化妆品、英文原版书……每一件都在无声地嘲笑她的天真。

她拿起一瓶迪奥香水,犹豫了一瞬。

“舍不得?”周瑾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想象一下,特务撬开你的嘴时,这瓶香水就摆在你面前。”

她猛地松手,香水掉进铁桶,玻璃碎裂,浓郁的香气爆炸般弥漫开来。

一件,又一件。她亲手埋葬了“陈婉清”的一切。

当最后一件真丝衬衣落入桶中时,周瑾瑜递来一盒火柴。

“自己来。”

火焰腾起的瞬间,顾婉茹看见火苗中扭曲的珍珠发夹。那些她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像垂死的呻吟。

灼热的气浪烘着她的脸,她却觉得冷。

周瑾瑜的声音在火光中异常清晰:“记住这个味道。这是过去的你在烧成灰。”

火焰熄灭时,天已经黑了。屋里只剩下蜡烛摇曳的光。

周瑾瑜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张伪造的居住证,几沓不同面值的纸币,还有一把钥匙。

“这是你的新身份:林晚,我的妻子。小学老师,从奉天逃难过来。”

他把证件推到她面前,还有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

“记住,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顾婉茹,也不是陈婉清。你是林晚。”

顾婉茹——不,林晚——拿起那把枪。金属的冰冷透过皮肤直达心脏。

“我记住了。”

窗外突然传来狗吠,由远及近。

周瑾瑜瞬间吹灭蜡烛,一把将她拉到窗边。透过报纸的破洞,可以看见几个黑影正在挨家挨户敲门。

搜查队。

他的手按在她握枪的手上,带着她完成上膛动作。

“第一条规矩,”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永远做好开枪的准备。”

他的掌心粗糙,温热。这是今天以来,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没有带着训斥的意味。

林晚屏住呼吸,感觉到枪身的重量,和周瑾瑜手掌的温度。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手电光扫过窗户。黑暗中,她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和周瑾瑜平稳的呼吸。

一秒,两秒……

脚步声继续向前。

直到搜查队的声音彻底消失,周瑾瑜才松开手。

“今晚我守夜。”他走到门边,靠墙坐下,“你睡。”

林晚看着黑暗中他的轮廓,突然明白:这不是惩罚,而是淬火。用最残酷的方式,把她锻打成能在这座城市活下去的形态。

她躺上硬板床,粗布旗袍摩擦着皮肤。窗外的月光透过报纸破洞,在泥地上投下一个小光斑。

像希望,也像枪口的准星。

(第六章 完)

【下一章预告:清晨的敲门声打破平静,不速之客到访。当危险近在咫尺,新生的“林晚”能否通过第一次实战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