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灵岛外的潮声依旧在耳畔回响,但对于陈御风而言,那不过是观测此界法则时背景音的一部分,与风声、鸟鸣并无本质区别。他离了礁石,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步伐,身影在海岸线上几个模糊的闪烁,便已踏上了余杭镇的土地。
镇子不大,却因地处水路要冲,显得颇为热闹。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码头力工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画卷。空气中混杂着海产的腥咸、食物的香气、以及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这些凡俗的喧嚣,如同无数细小的蚊蚋嗡鸣,试图侵入陈御风的感知。然而,在他那近乎圆满的道心之外,仿佛存在着一层无形的滤网,将这些杂乱无章的“噪音”尽数隔绝、淡化,最终只留下一种模糊的背景感,无法扰动他心神分毫。他行走在人群中,却仿佛行走在另一个维度,周围的熙攘与他无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的“静”,与这凡尘的“动”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他的目光平淡地扫过街景,如同浏览一幅动态的、笔法却略显粗糙的民间风俗画。酒肆里猜拳行令的豪客,布庄前讨价还价的妇人,茶馆内说书先生醒木下的江湖恩怨……众生百态,喜怒哀乐,在他眼中皆是“相”,是此界生灵在既定规则下的本能演绎,引不起他丝毫的情绪波澜。
信步而行,不多时,便看到一座临街而建、颇为醒目的三层木楼。楼前挑着一面幌子,上书“云来云去”四个大字,笔力寻常,却带着几分江湖客栈特有的随性。此处,便是李逍遥与其婶婶李大娘经营的客栈。
陈御风并未迟疑,径直走了进去。客栈大堂还算宽敞,摆放着七八张榆木桌子,此时并非饭点,客人不多,只有三两桌散客在喝茶闲聊。一个系着围裙、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风韵、眉宇间却带着生活磨砺出的精明与些许疲惫的中年妇人,正坐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正是李大娘。
陈御风的踏入,仿佛一股清冽的山泉流入略显浑浊的池塘,瞬间吸引了大堂内所有的目光。并非他刻意张扬,而是他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月白长袍,那超凡脱俗、不染尘埃的气质,以及那张俊逸得近乎不真实的面容,都让他如同暗夜中的明珠,无法被忽视。
闲聊的客人停下了话语,好奇地打量着他。李大娘也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与戒备。她经营客栈多年,南来北往的客人见过不少,江湖侠客、文人墨客、商贾走贩,各有各的气度,但像眼前这位这般……仿佛从画中走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却是头一遭见。尤其是对方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平静无波,看过来时,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在那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这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李大娘站起身,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
陈御风目光落在她身上,瞬间便感知到她体内有几处陈年暗伤,气血运行略有滞涩,乃是常年劳累兼之早年可能习武留下的隐患。他并未点破,只是平淡开口,声音清越,不带丝毫烟火气:“住店。清静的上房。”
“好嘞!”李大娘应了一声,从柜台下取出登记簿和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上房一天五十文,包三餐另算。客官您看……”
陈御风并未去接钥匙,也未看那登记簿。他只是随意地伸出手,掌心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鸽子蛋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温润呈淡青色的石头。那石头看似普通,并无璀璨光华,但若细看,其内部仿佛有极其细微的云絮状物在缓缓流转,触手生温,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气息。
“此物,权作房资。”他将石头轻轻放在柜台上。
李大娘愣住了,拿起那石头仔细端详。她虽不识货,但也感觉出这石头绝非寻常鹅卵石,那温润的触感和隐隐带来的舒适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下意识地想拒绝,说本店只收银钱,但话到嘴边,看着陈御风那平淡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咽了回去。她心里嘀咕:这怕不是哪个世家公子哥出来游历,拿什么稀罕玩意儿充阔吧?但这东西……看着确实不像凡品。
“这……客官,小店小本经营,这石头……”李大娘有些为难。
“够否?”陈御风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淡。
“……够,够了!”李大娘一咬牙,将石头紧紧攥在手里,只觉得一股温和的气息顺着手臂蔓延开来,连日来因算账而酸胀的肩颈似乎都轻松了不少。她心中惊疑更甚,连忙道:“天字三号房,临街但视野好,也安静,我这就带您上去!”
她亲自引着陈御风上了三楼,打开一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客房。房间不大,一床一桌一椅,窗户敞开着,能望见远处的海平面和街道一角。
陈御风扫了一眼,微微颔首,算是认可。
李大娘放下热水壶,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客官,您这石头……是?”
“一块顽石罢了,戴着可宁神静气,于你暗伤有益。”陈御风淡淡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方,显然送客之意明显。
李大娘心中剧震!她体内的暗伤,连逍遥那小子都不清楚,这神秘的客人竟一眼看穿?还说这石头能治伤?她不敢再多问,连忙道谢,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回到柜台,她看着手中那枚青色石头,越看越觉得神奇,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软布包好,贴身收藏了起来。自那日后,她果然觉得精神比以前健旺了些,夜里睡得安稳,那些陈年酸痛也减轻了不少,心中对那位神秘的陈客官,更是敬畏交加,吩咐店小二绝不可怠慢。
陈御风在客房内,并未休息。于他而言,睡眠早已是 unnecessary 的生理活动。他依旧站在窗边,神念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了整个客栈以及周边区域。
他“看”到李大娘得了那枚最低等的“清心石”(于他储物空间里不过是铺路的边角料)后,气血开始被石中蕴含的微弱灵机潜移默化地滋养;“听”到后厨伙计的闲聊,知晓了李逍遥平日里的顽劣与偶尔流露的善良;也感知到客栈地基下,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残留的些许土灵之气,想必是此地多年前或许有过灵脉分支,早已枯竭。
他的存在,仿佛一个绝对安静的观测点,记录着这方天地的细微脉动。
傍晚时分,客栈开始热闹起来。吃饭的客人多了,杯盘碰撞声、谈笑声、伙计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这些声音穿过门窗,试图涌入房间。
陈御风微微蹙眉。他并非厌烦这些声音本身,而是觉得这种无序的、缺乏美感的嘈杂,是一种对“静”的破坏。他并未做什么,只是心念微动,周身道韵自然流转,在房间内部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域”。所有传入此域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失去了尖锐和刺耳,变得低沉、模糊,如同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再也无法形成干扰。
他就这样,在喧嚣中的绝对寂静里,继续着他的“观澜”。
不知过了多久,客栈打烊,人声渐息。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海风穿过街道,带来潮湿的气息。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仓惶与虚浮的脚步声,从客栈后门的方向传来,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衣物摩擦的声音。
陈御风的神念自然捕捉到了这一切。是李逍遥回来了。此时的李逍遥,与白日里在十里坡那个跳脱机灵的少年已然不同。他身上带着浓郁的水汽、淡淡的女子幽香,更重要的是,一股新生的、与他自身气息以及另一股纯净灵力紧密纠缠的因果线,已然形成。其元气略有损耗,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特的亢奋与迷茫交织的状态。
“仙灵岛……灵儿……” 李逍遥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失魂落魄地摸回自己那紧挨着厨房的狭窄小屋,关上门,再无动静。
陈御风立刻明了。他随手点破仙灵岛阵法的那一丝凝滞,果然让这小子顺利进入了内岛,并与那女娲后裔产生了交集。那纠缠的因果,那失身耗元的迹象,无不说明了一段宿命情缘的开启。
他收回神念,不再关注那少年的心事。房间内,重归绝对的宁静。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月白的袍子上,泛着清冷的光辉。他依旧立于窗前,仿佛要站成永恒,与这凡尘客栈的夜晚,共同构成一幅静止的、却又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画面。
他于此地,非为经历,只为观察。如同高居九天的神只,垂下一缕目光,淡漠地注视着人间悲欢的启幕。而这客栈,便是他暂时栖身的观测站,于无声中,悄然记录着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细微声响。
……
晨曦微露,海平面上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余杭镇从沉睡中渐渐苏醒。
云来云去客栈天字三号房内,陈御风依旧保持着临窗而立的姿势,仿佛自亘古以来便未曾移动过分毫。窗外传来的零星早市叫卖声、渔船出海的号角声,在触及他周身那无形之域时,皆化作模糊的背景音,无法侵入那片绝对的宁静。
他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持续扫描、解析着此方天地的法则结构。相较于昨日,他感知到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念”,正从客栈楼下李逍遥那狭小的房间内升起——混杂着决心、忐忑,还有一丝被胁迫的无奈。紧接着,是李大娘看似严厉实则关切的唠叨声,碗筷碰撞的早餐声,以及最终,李逍遥背上行囊,脚步略显沉重却又带着几分豁出去的果决,离开客栈,再次朝着仙灵岛方向而去的动静。
“因果之线,愈发清晰了。”陈御风淡漠地想。那李逍遥身上,与仙灵岛、与那名为灵儿的少女之间的命运丝线,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交织、缠绕,变得浓重而耀眼。他能“看”到,一股阴冷的、带着贪婪与恶意的气息(属于黑苗人),如同跗骨之蛆,隐隐缀在李逍遥的命运之后,驱策着他前行。
对此,他依旧无意插手。凡人的抉择,宿命的牵引,皆是此界运行的一部分,如同四季更迭,潮汐涨落,自有其规律。
他今日,却并非要枯守客栈。仙灵岛那独特的灵气环境,尤其是岛屿中心水月宫附近萦绕的、属于女娲后裔的纯净灵力,对他更深入地理解此界“情”之道韵与神圣血脉的奥秘,或许有些许参考价值。并非觊觎,仅是观测。
心念一动,他的身影已然从客房内消失,下一瞬,便出现在了昨日那片熟悉的礁石之上。过程无声无息,没有引动任何空间涟漪,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完成这次位置转换。
盘膝坐下,面朝大海,心神再次沉入与天地法则的沟通之中。相较于客栈,此地灵气更为活跃,尤其是水元之力与生命气息格外浓郁,确实更利于他的“观澜”。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半个时辰后,仙灵岛外围的护岛大阵,再次传来了异常的灵力波动。这一次的波动,远比昨日李逍遥误打误撞时剧烈得多,充满了人为的、强硬的冲击感。
陈御风的神念自然覆盖过去,“看”到了阵中的景象。
李逍遥果然再次来到了岛上。但与昨日不同,他手中多了一柄不起眼的小锤(破天锤),正按照某种笨拙而急切的方式,试图敲击、破坏阵法的灵力节点。他脸上带着焦急和汗水,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想必是那些黑苗人教给他的、粗浅的破阵之法。
然而,仙灵岛的阵法毕竟是昔年巫后林青儿亲手布置,玄妙非常,岂是区区一柄破天锤和粗浅法门就能轻易破解的?李逍遥每一次敲击,都引得阵法光华闪烁,反震之力让他手臂发麻,幻术变化更是层出不穷,将他困在原地,寸步难进,反而因为强行破阵,引得阵法自主防御机制启动,道道无形的灵力束绻如同鞭子般抽打向他,让他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蠢材。”陈御风心中给出评价。此法蛮横而无智,不仅效率低下,而且极易引发阵法更强烈的反噬,若非布阵者心存慈悲,未设绝杀之局,以此子这般胡来,早已性命不保。
那持续不断的、毫无美感的灵力碰撞声,锤击声,以及李逍遥因吃痛而发出的闷哼声,隐隐传来,如同蹩脚乐师敲打的杂乱鼓点,扰乱了海浪的韵律,破坏了此地和谐的自然道韵。
陈御风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对这持续的、毫无意义的“聒噪”,感到了些许不耐。如同静心品茗时,总有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