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雅斯敏逃狱的那个晚上。
星洲总督府的灯火,彻夜未熄。
赫莉·斯图亚特公主站在露台上,海风吹乱了她金色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眉宇间的阴霾。她手中的水晶酒杯里,殷红的葡萄酒如同血液般摇曳。
“他放走了她。”赫莉的声音冰冷,没有回头,彷佛在对着空气说话,“在我的眼皮底下。”
阴影中,皇家海军情报官低声回应:“殿下,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张保仔与劫狱有关,但那个潜入的‘海鳝’达拉,对地形太熟悉了。而张保仔的反应太过镇定。”
“镇定……”赫莉冷笑一声,“他当然镇定。他不仅洗脱了‘顺风号’的罪名,还让南洋华商总会欠了他一个大人情。现在,连雅斯敏这条毒蛇都欠了他一条命。这个海盗王……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殿下,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应该……”情报官做了一个切断的手势,“趁他还未坐大,将艾萨拉联盟……”
“愚蠢。”赫莉猛地转身,目光如剑,“杀了他?然后呢?让婆罗洲再次变成海盗的乐园?让荷兰人趁虚而入,填补权力真空?”
她走到桌前,指着那张巨大的南洋地图。 “看看这局势。荷兰人的范德卡佩伦已经到了巴达维亚,他的舰队正在苏门答腊集结。他要恢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垄断,他要将我们英国人彻底赶出这片海域!”
“而我们呢?我们在远东的兵力捉襟见肘。我们需要盟友,需要一个能替我们挡住荷兰人、又能替我们稳定航道的‘代理人’。”
“可是……张保仔?”情报官犹豫道,“他毕竟是个海盗。”
“他曾经是。”赫莉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他现在更像是一个国王。”
“一个野心勃勃、却又懂得审时度势的国王。”
赫莉放下了酒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雅斯敏逃了,这或许……并不是坏事。”
“留着她,就等于留着一个活生生的威胁。这个威胁,会让张保仔时刻保持警惕,也会让他更加需要我们的支持。”
“这叫‘养寇自重’,不,应该叫‘驱虎吞狼’。”
她抬起头,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属于斯图亚特王室的决断与冷酷。
“给我写一封正式的信函给张保仔。”
“告诉他……莱佛士爵士,想见他。”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能说服比我更挑剔、更精明的莱佛士爵士……那么,大英帝国,不介意给他戴上一顶‘代理人’的皇冠。”
一个月后,星洲,大不列颠王国总督府。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会面。这是一场决定南洋未来十年格局的博弈。
托马斯·斯坦福·莱佛士爵士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充满了博物学家的气息。墙上挂着马来亚的古地图,架子上摆满了珍奇的动植物标本,空气中弥漫着雪茄与旧书的混合香味。
我带着周博望走进房间时,莱佛士正拿着放大镜,观察一朵刚刚采集来的胡姬花。
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瘦高,眼神中没有殖民总督常见的傲慢与粗野,反而透着一种学者般的、锐利而精明的光芒。
“张将军。”他放下放大镜,用流利的、带着伦敦口音的英语开口了。赫莉作为引荐人,坐在侧首,神情严肃。“请坐。尝尝这茶,是刚从大吉岭运来的头春。”
我从容落座,接过茶杯,轻抿一口:“茶色清亮,香气高远。总督阁下好品味。”用的也是纯熟的伦敦腔。
莱佛士有点讶异,看了赫莉一眼,似乎对我精通英语感到意外,与此同时,眼中的亲切感提升。他微微一笑,没有寒暄,单刀直入:“我阅读了赫莉公主提交的、关于你和你那片‘联盟’的全部报告。不可不说,你能够获得赫莉公主这么高的评价,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所以我对你非常感兴趣!”
“坦白说,这是我在东方,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你,一个海盗,”他毫不避讳地用了这个词,眼神如刀,“却在婆罗洲的蛮荒之地,建立了炮兵学院、蒸汽锯木厂、甚至规划出了一座连我都自愧不如的‘棋盘’之城(山打根)。你甚至还懂得用‘防疫法’去战胜瘟疫。”
“这不像是一个海盗的行为。这更像是一个‘建国者’的野心。”
“总督阁下过奖了。”我平静地响应,不卑不亢,“我只是在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让我们的家人们、族人们活下去,并且活得更有尊严。”
“尊严?”莱佛士笑了,那笑容中带着几分玩味,“一个有趣的词。对于弱者来说,尊严是奢侈品。对于强者来说,尊严是战利品。”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尖锐:“那么,‘苏禄交易所’呢?将军阁下,据我所知,你是在用你的‘秩序’,让一群最没有秩序的苏禄海盗在你那里交易销赃。你不觉得,这是在玩火吗?如果有一天,他们的枪口转向了我们大英帝国的商船,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这是试探,也是考验。他在质疑我的控制力,以及我的立场。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总督阁下,您是博物学家,您应该知道,驯化一头野兽,最好的办法不是鞭打,而是……喂食。”
“我并非在武装他们。我是在‘驯化’他们。”
“过去,他们为了生存而劫掠。现在,我给了他们一条活路——通过交易所,将他们抢来的‘脏物’变成合法的‘商品’;通过缴纳‘保护费’,换取更先进的火铳和更便宜的弹药。”
“我用利益的锁链,将他们从‘劫掠者’变成了‘纳税人’。这条锁链,比皇家海军的炮火更坚固。” 我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而且,这条锁链的另一端,握在我的手里。只要联盟的航线安全,只要我们的贸易伙伴——比如大英帝国——的利益得到保障,这群狼,就是最好的看门狗。”
“哈哈哈哈!”莱佛士发出了由衷的大笑,眼中的欣赏之色溢于言表,“精彩!精彩绝伦的比喻!用经济的锁链去捆绑饿狼……张将军,你若是生在伦敦,一定会成为下议院最出色的演说家!”
但是他神情一敛,森然道:“你的解释,不能消除我的疑虑,我觉得你应该约束你的法国上尉,关闭苏禄交易所!”
我愣了一下。本来想正告莱佛士,“这是我艾萨拉联盟的内部事务,不容他人干涉。”但是我转念一想,就爽快地道:“爵士,我尊重您的意见。尽管不在山打根交易,苏禄海盗们也会找到交易的地方,但是正如您的远见,艾萨拉联盟将放弃为苏禄海盗提供便利!”
莱佛士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地答应,他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
他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南洋地图前,背对着我,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严肃。 “张将军,你我都清楚。在这片海域,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那些不成气候的海盗。”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巴达维亚(雅加达)的位置。
“你我这样的‘建造者’,最痛恨的,就是‘搅局者’。”
“荷兰人回来了。”他的声音变得冰冷,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气,“范德卡佩伦总督,在巴达维亚,磨刀霍霍。他视这片群岛为他独占的财产。他要恢复那种古老、贪婪、且毫无效率的垄断贸易。”
“他视你为必须剿灭的叛匪,视我为插在他喉咙上的一根钉子。”
戏肉来了。这才是今天这场会面的真正核心——地缘政治的站队。
我站起身,走到地图旁,站在他的身侧。 “总督阁下,作为朋友和下属,我需要表达对您的忠诚。”
“我的联盟,自诞生之日起,便在与荷兰人因为亚齐王国引起过争端,几乎展开军事对峙。我相信荷兰人因为婆罗洲的问题,很快就会对我们不利。”
“荷兰人想要的是‘独占’,他们要的是这片海域所有的香料、矿产和航道都归他们所有。而您,和您的星洲,要的是‘自由贸易’,是开放的港口和流动的财富。”
我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艾萨拉联盟,愿意成为大英帝国在这片海域最坚固的防波堤。我们不求垄断,只求共存。我们愿意向英国商船开放所有的港口,提供最优惠的税率,分享我们的情报。”
“亲英,远荷。”我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莱佛士猛地转身,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彷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良久,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非常好。”
“张将军,你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令人愉快的。”
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递给我。
“张将军,我,托马斯·斯坦福·莱佛士,以大英帝国东印度公司总督的名义,正式承认:艾萨拉联盟,是婆罗洲北岸及东岸领土的合法自治政权。” “自即日起,联盟治下的所有港口,将视为大英帝国的‘友好通商口岸’。”
这,就是我想要的! “友好通商口岸”! 这看似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贸易词汇,实则是一道护身符! 它意味着,荷兰人范德卡佩伦,如果想再对我动武,他就必须掂量一下——攻击一个“友好通商口岸”,是否等同于在向日不落帝国,公然挑衅!
“当然,”莱佛士补充道,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商人的狡黠,“作为‘友谊’的交换。”
“第一,联盟必须确保,从龙牙港到山打根,所有对英国商船开放的航道,绝对安全。若有损失,联盟需全额赔偿。”
“第二,”他看了一眼赫莉,“赫莉公主,正在彻查一桩迷案,这起事件关乎非常重大的机密。赫莉公主认为你是值得信任的伙伴,我们很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需要你和你的联盟给予无条件的帮助。你可会答应?”
我困惑地看了赫莉一眼,一个念头,关于雅斯敏单独见赫莉的记忆浮现脑海,我知道很可能和血王有关。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是力所能及,一定全力以赴!”我坚决地道。
“好!好!”莱佛士爵士轻轻拍了拍手。“赫莉公主的保证,和你这句话,让我觉得今日的决定,至少是非常合理的!”
“感谢爵士的认可,那么您所说的第三件事是……”我故意露出紧张的神情。
“第三,”他露出了狐狸般的微笑,指了指桌上那盒我带来的礼物,“听说将军的定东城,出产一种质量绝伦的烟草?我想,伦敦的绅士们,会非常喜欢这种……‘东方雪茄’。”
我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神情,与他相视一笑。“难得爵士赏识,婆罗洲的特产,随时为您准备。”
莱佛士爵士抚掌大笑。“来,赫莉,看来,我要和张将军喝上一杯波尔多酒庄的红酒,方能显得我们这次见面的卓有成效!”
赫莉适时地让人送进一支年份最好的波尔多红酒,递给我们一人一杯。
“干杯!”莱佛士爵士,我和赫莉以这样的形式给这场会面画上圆满句号。
这不仅是政治同盟,更是利益捆绑。 “总督阁下,”我起身,伸出了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将军。”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一场“星洲之盟”,就此敲定。
我,张保仔,这个昔日的红旗帮海盗头子,终于在赫莉的牵线与莱佛士的认可之下,拿到了一张政治门票。
马车穿过星洲最繁华的“牛车水”,驶入了城东一片幽静的林荫大道。 这里是星洲新兴的富人区,道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凤凰木,红色的花朵如同燃烧的火焰,却又被午后的微风吹得摇曳生姿,透着一股慵懒的凉意。
“东山别墅到了。”车夫恭敬地拉开车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融合了南洋风格与英式庭院的白色别墅。没有华商总会那种咄咄逼人的富贵气,反而透着一种难得的清幽与雅致。
花园里,盛开着大片的茉莉花。那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闪耀,浓郁而清甜的香气,瞬间将我包围。这味道,让我想起茜薇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茜薇就坐在花园中央的一座白色凉亭下。
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丝绸旗袍,上面绣着精致的苏绣兰花。
头发没有像往常那样盘成威严的发髻,而是随意地挽在脑后,用一支白玉簪子轻轻固定。几缕碎发垂在耳边,随风轻轻拂动。
她正在专注地泡茶。那是一套精致的骨瓷茶具,她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白皙,动作优雅而娴熟,彷佛这世间的一切纷扰,都无法打扰她此刻的宁静。
我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 她没有抬头,却仿佛早已感知到了我的到来。 “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没有了谈判桌上的锋芒,一切都很自然。
“来了。” 我走进凉亭,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尝尝。”她将一杯刚刚泡好的红茶推到我面前,“大吉岭的夏摘,带着点麝香葡萄的味道。我知道你喝不惯那些加了奶和糖的洋玩意儿,所以这杯,是清茶。”
我端起茶杯,看着那琥珀色的茶汤,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还记得我的口味。 轻抿一口,茶香在唇齿间蔓延,苦涩中带着回甘,就像我们之间的这些年。
“谢谢。”我放下茶杯,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道,“谢谢你,茜薇。谢谢你……解除了对联盟的封锁。”
茜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谢我?”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嗔怪,“张大总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了?你明知道我是为什么。”
看着茜薇的笑容和仿佛能看穿我内心的明眸,我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是我们的茜薇大小姐,看到艾萨拉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发慈悲,也觉得和张保仔斗气,影响了心情不划算。”
“哼,少来这套。”茜薇白了我一眼,那种久违的、属于少女时期的娇俏神态,让我心中一颤,“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小心思,在你这位‘海上战神’眼里,恐怕早就成了笑话吧?”
“哪敢。”我看着她,语气变得格外温柔,“你的心思,无论什么时候,在我这里……都是最重的。”
茜薇愣了一下,随即,她的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她转过头,看着花园里盛开的茉莉花,避开了我的目光。
“你知道吗?我离婚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却在我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巨石。
我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几滴茶水溅落在桌布上。
“陆浩光……他同意了?”
“他不同意也没办法。”茜薇的语气恢复了几分强硬,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华商总会现在是我说了算。他那些烂账,如果我不帮他兜着,他早就被英国人抓去坐牢了。而且……”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我,眼神变得无比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求表扬的孩子气。 “……我父亲,颂迟先生,他也支持我。他说,我不该活在别人的影子里,更不该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自己的一生。”
我心中巨震。颂迟先生,那是茜薇心中最大的羁绊,也是当年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根源之一。
如今,连他也…… “所以……”我看着她,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我现在是自由身了。”茜薇坦然地看着我,那双曾经充满了恨意与不甘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潋滟水波,清澈见底,“张保仔,你欠我的……是不是该还了?”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在槟榔屿为我肝肠欲断的少女,看着这个在星洲商场上杀伐果断的女王,看着这个为了我,不惜与全世界为敌、又为了我,亲手斩断自己枷锁的女人。
我的心,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那是一种灵魂上的悸动。
我伸出手,越过茶桌,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放在桌上的、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
她的手微微一颤,似要抽回,但最终还是任由我握着。
隔着薄薄的蕾丝,我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那是久违的温暖,也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茜薇……”我声音沙哑,“我……”
我想说对不起,想说我心里一直有你,想说缇娜那个提议,甚至想说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我咽了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南洋上空风云变幻。艾萨拉联盟刚站稳脚跟,但是荷兰人的回归,血王的窥伺犹在,我不能再把她卷入这场无休止的漩涡。我不能给她一个可能无法兑现的承诺。
茜薇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轻轻反握住我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理解,也有一丝释然。
“别说了。”她轻声打断了我,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有些话,不用说出来。懂的,自然懂。”
她端起茶杯,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能象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克制而又热烈的情感,如同这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
“你只要记得……”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记得常来星洲看我,就好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斑驳陆离。花园里的茉莉花香,愈发浓郁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得很近,到太阳下山的时候,茜薇依偎着我,似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