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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血沙映殊色

晋,太和三年,春。

西北边境,玉门关外三百里,黑水河畔。

时值暮春,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温柔季节,但在这里,只有无垠的戈壁滩,被干燥的风卷起黄沙,扑打着一切棱角。天空是一种被尘土滤过的、缺乏生气的灰蓝色,太阳悬在其上,光芒烈而不暖,冷漠地照耀着下方即将化为修罗场的大地。

震天的喊杀声、兵刃刺入身体的闷响、战马的哀鸣、垂死者的惨嚎……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神经。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汗水、尘土以及一种恐惧与狂热交织的独特气味,令人作呕。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剿战的尾声。大晋皇帝司马锐御驾亲征,以五万精锐,对阵柔然三万主力骑兵。战役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凭借出色的战术调度和装备优势,晋军已然锁定胜局。柔然人的阵型被彻底冲散,溃败如同瘟疫般蔓延,只剩下小股部队在做着绝望的、徒劳的抵抗。

战场中央,一面玄色镶金边的“晋”字大纛旗下,司马锐端坐于神骏的墨龙驹上。

他年仅二十五岁,登基不过三载,却已非深宫之中长成的孱弱君主。此刻的他,身披玄色明光铠,甲胄在日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沾染着点点早已凝固的暗红血渍。头盔夹在臂弯,露出一张棱角分明、极具压迫感的面容。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冷静地扫视着整个战场,如同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俯瞰着爪下的猎物。

这双眼,黑得纯粹,黑得深沉,平日里在朝堂之上,只需淡淡一瞥,便能让喋喋不休的朝臣噤若寒蝉。而此刻,这双眼中没有丝毫年轻人初临战阵的兴奋或紧张,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对全局的绝对掌控。胜利的喜悦似乎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涟漪,于他而言,这更像是一次必须完成、且顺利完成的政治与军事任务。击溃柔然,换取边境至少十年的太平,这才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

大将军沈牧一身征尘,铠甲上布满刀剑划痕,策马从前线奔回,至大纛下勒马停住,洪声禀报,带着军人特有的豪迈与胜利的激昂:“陛下!末将复命!柔然中军已彻底击溃,其主帅秃发乌孤被阵斩,首级在此!”说着,一名亲兵将一个血淋淋的包裹呈上。

司马锐的目光在那包裹上停留了一瞬,并无丝毫动容,只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沈将军辛苦了。斩首几何?俘获多少?我军伤亡如何?”他关心的,永远是更具体、更能衡量得失的数字。

“回陛下!初步清点,斩首约三千级,俘获敌军约五千余人,缴获战马、兵器无算!我军伤亡……初步统计,阵亡将士约八百,伤者逾千。”沈牧语速很快,带着战后特有的疲惫与兴奋交织的沙哑。

“嗯。”司马锐的指尖在鞍桥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妥善救治我军伤员,厚恤阵亡者家属。俘虏严加看管,甄别其中贵族与可用之人。至于柔然左贤王……务必生擒,朕要带他回京,献俘太庙,以彰国威。”他的指令清晰、简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胜利者的权力,也是帝王的权衡。

“末将遵旨!”沈牧抱拳,脸上洋溢着胜利的荣光。他追随这位年轻的皇帝时间不短,深知其雄才大略与冷酷心性,此战大胜,更是奠定了陛下在军中的无上威望。

司马锐不再言语,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狼藉的战场。夕阳正缓缓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壮烈而凄艳的血红。光线变得柔和而富于层次,给这片死亡之地披上了一层诡异而悲壮的外衣。士兵们正在军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清扫战场:补刀未死的敌人,收缴散落的兵器,将俘虏驱赶到一起,偶尔有反抗者,立刻被乱刀砍死,激起一阵短暂的骚动。

胜利的喧嚣与失败的哀鸣交织,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模糊不清。司马锐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心中计算的却是此番征战耗费的粮草、军械,回京后该如何封赏将士、平衡朝局,以及下一步对北方其他部族的策略。女人、情感,这些过于柔软的东西,在他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未占据过重要位置。后宫嫔妃,于他而言,更多是政治联姻与繁衍子嗣的工具,她们的美貌或温顺,或许能带来片刻的放松,却从未触及过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冰冷而坚固的核。

就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一群被晋军兵士驱赶着、垂头丧气走向俘虏聚集地的柔然贵族时,他的视线,猛地被钉住了。

如同在万千沙砾中,骤然发现了一颗遗世独立的明珠。

在那群衣着华丽却狼狈不堪、神色仓皇的俘虏中,有一个身影,突兀地,强行地,撕裂了他冷静的审视,撞入了他的眼底,直抵灵魂深处。

那是一名女子。

她并未像其他柔然贵族女子那样穿着色彩鲜艳、缀满宝石的皮袍,而是一身素净得近乎倔强的月白色骑装。衣服上沾染了尘土和已经变成褐色的血点,却奇异地并不显得肮脏,反而更衬出一种历经劫难而不折的清华。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兵士呵斥着跪下,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容亵渎的气场,让押解的士兵也下意识地有所迟疑。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如沙漠中迎风而立的白杨,又似雪山上孤傲的雪莲。夕阳的金红色光芒勾勒着她纤细而优美的颈部线条,以及那张即使蒙着风尘、也难掩绝色的侧脸。她的肌肤不像中原女子那般莹白,而是带着健康的小麦色,细腻光滑。鼻梁高挺秀气,唇形饱满,唇色是自然的淡绯,此刻紧抿着,显出一种隐忍的坚韧。

最摄人心魄的,是她的眼睛。

一阵风吹过,卷起沙尘,也吹乱了她额前几缕乌黑的发丝。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将发丝掠至耳后。动作从容不迫,指尖修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司马锐清晰地看到了她的正脸,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浅灰色的眼眸。

如同秋日雨后笼罩着薄雾的湖面,清澈,却深不见底。眸子里没有俘虏应有的惊恐、绝望或谄媚,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封般的疏离。那疏离之后,似乎藏着无尽的疲惫,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以及一种……不肯低头的倔强。这双眼睛,与司马锐见过的所有眼睛都不同。后宫女子的眼睛,或媚,或怯,或充满算计;朝臣的眼睛,或恭,或谄,或暗藏机心。而这双浅灰色的眸子,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的冷酷,又像一口深井,引诱着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探寻井底的秘密。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战场上的喧嚣——士兵的呼喝、伤者的呻吟、战马的嘶鸣——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司马锐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站在血色夕阳下、一身素衣却光芒夺目的身影。

他的心口,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烈而陌生的悸动。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沉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酥麻感,迅速席卷四肢百骸。血液奔流的速度似乎在加快,冲击着耳膜,发出嗡嗡的鸣响。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从心底最深处咆哮着升起——抓住她!占有她!不能让这道光从眼前消失!

这种完全失控的感觉,对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司马锐来说,是极其陌生且危险的。他微微蹙起了眉头,试图用惯常的理智去分析、去压制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洪流。

是因为美貌吗?

诚然,她极美。是一种混合了异域风情与中原风骨的特殊美感,既有塞外女子的明朗深邃,又有一种类似于江南水乡的灵秀清冷。但这种美,并非他后宫中最顶尖的。至少,贵妃王氏的艳丽娇媚,淑妃李氏的温婉可人,在皮相上并不逊色。

那是因为她俘虏的身份,带来的征服感?

或许有一部分。将敌国的公主、如此特别的女子据为己有,确实能满足男性,尤其是帝王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征服欲。但司马锐清楚地知道,不仅仅是如此。那种悸动,远超征服一个漂亮女俘所能带来的浅薄快感。

那到底是什么?

是她的眼神。是那份即使在最狼狈的境地下,依然保持的沉静与孤高。是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疏离感。她像是一本用失传文字写就的孤本典籍,封面已然惊艳,内页更隐藏着无穷的奥秘,让他这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读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探究欲和……占有欲。

他想要读懂她。想要知道那浅灰色眼眸深处隐藏的故事。想要打破她冰冷的外壳,看看里面是柔软的温暖,还是更加坚硬的冰核。想要让这道不属于这片血腥战场的光,只为他一人绽放。

“陛下?”身旁的沈牧见皇帝久久凝视一个方向,神色有异,不禁低声唤道,同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沈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变为一丝担忧。陛下年轻,战场上对特殊的女俘产生兴趣并不稀奇,但这毕竟是异族公主,身份敏感……

司马锐被沈牧的声音拉回现实。战场的声音重新涌入耳中,但他心中的波澜却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汹涌。他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淡漠,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那是何人?”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慕容雪身上。

沈牧连忙收回目光,恭敬答道:“回陛下,此女乃是柔然慕容部族的公主,名唤慕容雪。慕容部并非柔然王庭嫡系,素来与王庭不和,此次是被秃发乌孤强行征调参战。据投降的部族长老说,此女在部族中颇有贤名,而且……通晓汉家典籍,言行举止与寻常柔然贵族迥异。”

“慕容雪……通晓汉家典籍?”司马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和信息,指尖无意识地在鞍桥上轻轻敲击着。慕容,如雪。人如其名,清冷,皎洁,带着塞外风霜也难以磨折的高洁。通晓汉家典籍?这倒是个有趣的信息。这意味着她并非完全不通教化的蛮女,或许……更容易“沟通”。

就在这时,不远处俘虏聚集的地方发生了一点小骚动。一名负责押解的晋军低级军官,见慕容雪始终站立不跪,觉得她冒犯了天朝军威,或许也是为了在上级面前表现,厉声呵斥道:“兀那女子!见了天兵,还不跪下!”说着,竟举起手中的刀鞘,作势要击打她的腿弯。

慕容雪依旧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淡绯色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抿紧了一些,浅灰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却清晰可辨的嘲讽。那嘲讽并非针对那个小小的军官,而是针对这整个弱肉强食的、荒谬的处境。

这一丝嘲讽,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司马锐本就暗流涌动的心湖。

“住手。”

一个清晰、冷静、并不十分高亢,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那片区域的嘈杂。

所有人都是一怔。那名举着刀鞘的军官更是浑身一僵,骇然回头,只见皇帝陛下不知何时已策马缓缓行至近前,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平静无波地看着他……或者说,是看着他身后的那名女子。

军官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陛下恕罪!小人……小人只是……”

司马锐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穿越了短短的距离,牢牢地钉在慕容雪身上。距离更近了,不过十余步之遥,他甚至能看清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能看清她因风沙而略显干燥的唇瓣,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种混合了脆弱与坚韧的、矛盾而致命的吸引力。

她就那样站着,承受着大晋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审视。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股不屈的暗流。夕阳的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却丝毫无法融化她眼中的冰封。

司马锐的心中,那股占有欲如同野火般燎原。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就是她了。无论她是谁,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这个女人,他一定要得到。

但他毕竟是司马锐,是年仅二十五岁就能掌控整个庞大帝国的雄主。极致的渴望,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冷静和算计。他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那会有损帝王威严,也会让她处于风口浪尖。他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她名正言顺地、安全地纳入自己的掌控。

“此女,另行安置。”司马锐收回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军官,以及闻讯赶来的沈牧,语气淡漠,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妥善看管,一应用度,不得短缺。”

沈牧立刻领会,躬身道:“末将明白!”他挥手让那名军官退下,然后亲自指派了两名看起来更沉稳可靠的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

慕容雪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司马锐说出“另行安置”时,她那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浅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皇帝那过于直接、过于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彻底脱离了原有的轨迹,被强行拽上了一条吉凶未卜的未知之路。

司马锐调转马头,不再看她,仿佛刚才的干预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微不足道之举。他沉声对沈牧道:“沈将军,尽快清点完毕,安抚将士,明日卯时拔营,班师回朝。”

“末将遵旨!”

司马锐策马缓缓向中军大帐行去。背对着那片俘虏聚集地,背对着那个已然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女子,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着缰绳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惊鸿一瞥,心弦已撼。

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如同在司马锐精心构筑的、以权力和理智为基石的世界里,投入了一颗不规则的、散发着异彩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将会远远超出他此刻的想象。

而慕容雪,在那两名亲兵的“护送”下,走向一顶单独的帐篷。她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塞外熟悉的、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浅灰色的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忧思与决绝。

囚笼,已悄然落下第一道栅栏。

(第八章 上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