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敕谕风波,因皇后慕容雪的及时干预和掌院学士的强力弹压,暂时被限制在内部调查阶段,未在朝堂上掀起太大波澜。然而,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所有人都清楚,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只待一个爆发的契机。
契机,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到来了。
这日正是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金銮殿,山呼万岁,奏对国事。议程行将过半,气氛看似如常。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侍卫的呵斥声。
端坐龙椅的司马锐眉头一皱,沉声道:“殿外何事喧哗?”
执殿太监慌忙出外查看,片刻后脸色煞白地跑回来,跪地颤声道:“启禀陛下,是……是平阳县民妇周王氏,她手持血书,口称天大的冤情,闯宫告御状!侍卫们正在阻拦!”
平阳县?周王氏?
满朝文武顿时哗然!平阳县,正是李墨林案发之地!这民妇此时闯宫,所为何来?
司马锐眼中精光一闪,与垂帘之后慕容雪的目光瞬间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一丝期待。司马锐当即道:“闯宫告状,必有极大冤屈。将她带上殿来,朕要亲闻其冤!”
“陛下!”宰相崔明远立刻出列阻止,“此妇擅闯宫禁,已是大罪。且其来历不明,所言未必属实。金殿乃议论国是之地,岂容一村野民妇喧哗?依老臣之见,当交由有司审问……”
“崔相此言差矣!”都察院刘御史立刻高声反驳,“民有冤屈,舍命告御状,正显我大燕有冤难申!陛下乃天下之主,亲问民瘼,正是圣君所为!岂能因妇人身份而拒之门外?若其状告属实,则关乎朝廷命官清誉、地方吏治清明,正是天大的国是!”
“刘御史说得对!”
“陛下圣明!”
一些清流和支持查案的官员纷纷附和。
崔明远脸色难看,但见司马锐态度坚决,只得退下:“老臣僭越,请陛下圣裁。”
很快,一名衣衫褴褛、满面风霜但眼神决绝的中年妇人被侍卫带上金殿。她显然经历了长途跋涉和重重阻拦,身形摇摇欲坠,但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已然发暗的布帛,上面依稀可见暗红色的字迹。
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高举血书,泣不成声:“陛下!民妇周王氏,河东路平阳县人氏!民妇的公公,就是被诬陷为替狗官修宅而死的周老栓!民妇冤枉!李青天冤枉啊!”
声嘶力竭的哭喊,震撼了整个金殿。
司马锐示意太监将血书呈上,沉声道:“周王氏,你且慢慢说来,有何冤情,朕与你做主!”
周王氏磕头如捣蒜,泣血陈述。原来,她的公公周老栓,根本不是什么被强征去为县令修私宅而死。周老栓是平阳县有名的老石匠,李墨林到任后清查河堤,发现险情,因县衙账上无钱,便用自己的俸禄先行垫付,聘请周老栓等几位有经验的工匠紧急加固河堤。周老栓是在抢修河堤时,因连日劳累,加之堤上石块松动,不慎失足坠亡!
“李县令是好人啊!”周王氏哭道,“他见俺家困难,还自掏腰包给了抚恤银钱!可没过几天,县丞戴老爷就带人闯到俺家,抢走了抚恤银,还逼俺画押,说俺公公是给李县令修大宅子被砸死的!俺不认,他们就打俺当家的,把俺当家的打得现在还下不了炕!他们还把俺和小儿子关起来,要不是邻居张婶偷偷把俺放出来,俺也见不到陛下啊!陛下,李青天是清官!他是被那起子天杀的黑心官给害了啊!”
周王氏的哭诉,字字血泪,将所谓的“修宅致死”案彻底翻转!她还呈上了李墨林当时亲笔写的支付工匠工钱和抚恤银的条子,以及邻居联名证明周老栓是去修河堤的证词(血书背面以炭笔简单书写)!
金殿之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如果周王氏所言属实,那李墨林非但不是贪官酷吏,反而是个垫付俸禄、抢险救堤、体恤百姓的清官!而平阳县丞乃至其背后的势力,则是栽赃陷害、草菅人命的元凶!
司马锐看着手中的血书和字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拍龙案,怒喝道:“好一个平阳县丞!好一个河东路转运使!竟敢如此欺上瞒下,诬陷忠良!刘御史!”
“臣在!”刘御史激动得声音发颤。
“朕命你,即刻持朕金牌,前往刑部大牢,提审李墨林!不,是请李墨林出来!将周王氏带去,让他二人当面对质!不,是让他二人陈述冤情!再将那平阳县丞,还有河东路转运使司涉案官员,给朕立刻锁拿进京!”
“臣领旨!”刘御史大声应诺,意气风发地瞥了面色铁青的崔明远一眼,快步离去。
“陛下圣明!”清流官员们纷纷跪倒,山呼之声震耳欲聋。
崔明远及一党官员,脸色难看至极,却无法再出言反对。人证物证(至少是强有力的反证)突然出现在金殿之上,形势瞬间逆转!
坤宁宫内,慕容雪很快得知了金殿上发生的一切。
她并未感到意外,只是轻轻舒了口气。周王氏的出现,虽然冒险,但确实是打破僵局的最有力一击。这背后,显然有她派出的暗线巧妙安排和协助的功劳,才能让这民妇突破重重阻碍,直达天庭。
“娘娘,我们赢了这一局!”婉如欣喜道。
慕容雪却摇了摇头:“扳回一城而已,远未到赢的时候。周王氏的证词,只能证明‘修宅致死’是诬陷,并侧面说明李墨林可能垫钱修了河堤。但克扣工食银的账目问题,依然存在,对方一定会死死咬住这一点。而且,对方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反扑只会更加猛烈。”
她沉思片刻,道:“让我们的人,继续深挖平阳县的账目,尤其是要找到李墨林发现亏空的直接证据。还有,那个赵秉言,最近有什么动静?”
婉如回道:“自金殿鸣冤后,赵经历告病在家,未曾出门。但奴婢收到消息,前日晚间,曾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深夜到过崔府后门。”
慕容雪冷笑:“看来,有些人坐不住了。盯紧他,还有柳文清。江文渊那边情况如何?”
“掌院学士已基本查明,敕谕出错是有人收买了一个嗜酒的老抄手,在誊抄时故意篡改,意图嫁祸江修撰。那老抄手已招认收了钱财,但指使之人口音陌生,不知来历。掌院学士已将那抄手革职查办,并准备上书为江修撰澄清,官复原职。”
“嗯,让掌院学士暂缓上书。”慕容雪道,“此刻将江文渊完全摘清,为时过早。让他再‘停职’几日,或许更能看清一些人的真面目。”
果然,正如慕容雪所料,李墨林案的争论焦点,迅速转移到了账目上。
李墨林被从刑部大牢请出,安置在一处驿馆,虽未完全恢复自由,但待遇已天差地别。他与周王氏对质(实为互相印证)后,案情明朗大半。他再次重申,扣押工食银是为了追查前任乃至更早的巨额亏空,并提供了他初步核查发现的账目疑点线索。
然而,以崔明远为首的势力,抓住“擅自扣押朝廷拨款”这一点不放,声称即便李墨林出于公心,此举亦属违规,且账目亏空尚无实据,不能成为其违规的理由。他们要求追究李墨林违规之责,同时继续调查亏空真相,仿佛李墨林和造成亏空的前任都是调查对象,意图将水搅浑。
朝堂之上,双方再次陷入僵持。关键就在于,能否找到李墨林所言巨额亏空的铁证,以及证明他扣押款项是出于追亏的必要措施。
就在这时,一直在平阳县暗中调查的慕容雪的暗线,以及钦差韩青,几乎同时取得了重大突破。
慕容雪的暗线通过那名曾被李墨林雇佣查账的老书吏,找到了一份关键证据:李墨林到任后,发现河工款项账实不符,曾秘密下令重新丈量去岁河工土方量,并让这老书吏做了记录。记录显示,实际土方量远低于账册记载,中间存在巨大虚报贪墨的空间!这份记录被老书吏偷偷藏匿,才得以保存。
而钦差韩青,则发挥其刚直特性,不顾当地官员阻挠,强行提审了平阳县的钱粮师爷。经过连番审讯和心理攻势,那名师爷顶不住压力,招认了多年来与县丞、乃至与府衙、转运使司某些官员勾结,虚报河工款项、共同分赃的罪行!并交出了他私下记录的、用于自保的真实账目副本!
铁证如山!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一条从县到府再到路一级的河工款项贪腐链条,浮出水面!李墨林非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查贪功臣!他的所有“罪行”,都是因为触动了这个贪腐集团的利益而被精心构陷!
司马锐狂怒之下,连下数道严旨:将平阳县丞、涉案的知府、河东路转运使司相关官员即刻革职拿问,抄家查产!任命新的钦差,彻底清查河东路乃至相关地区的河工账目!为李墨林彻底恢复名誉,官复原职,并因其查贪有功,着吏部从优议叙!
至于之前联名诬告李墨林的乡绅,经查皆是与贪官勾结、承揽河工工程获利的地方豪强,一并锁拿治罪!
李墨林案,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彻底反转。寒门进士不仅洗刷了冤屈,更因其刚正不阿、勇于任事而赢得了巨大的声望。科举取士的正当性,得到了强有力的扞卫。
然而,慕容雪并未感到轻松。
李墨林案的胜利,是惨胜。暴露出的地方吏治腐败触目惊心,其背后牵扯到的朝中势力,也绝不仅仅是一个崔明远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场战役的胜利,而非整个战争的结束。
“娘娘,李县令沉冤得雪,真是大快人心!那些人也该消停了吧?”婉如高兴地说。
慕容雪望着窗外渐渐凛冽的寒风,轻声道:“他们不会消停的。李墨林案他们输了,损失不小,必然要找回场子。下一个目标,恐怕会更明确。”
“您是说……江修撰?”
“敕谕风波,他们没能得逞,反而暴露了手脚。掌院学士想必已心中有数。但他们不会罢休。”慕容雪目光深邃,“如今李墨林声望正隆,短期内他们不敢再动。而江文渊,经过这番波折,陛下和本宫自然会更加看重。这或许会促使他们,采取更直接、也更危险的手段。”
她转身,对婉如吩咐道:“让江文渊官复原职吧。经此一遭,他当更知进退。另外,让我们的人,加强对江文渊的暗中保护,尤其是饮食起居方面,要格外留意。本宫有种预感,风雨,快要来了。”
婉如神色一凛:“是,娘娘!奴婢明白!”
李墨林案的波澜渐渐平息,但朝堂之上的空气却更加凝重。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在严寒的冬季里,悄然酝酿。而这一次,矛矛头似乎已清晰地指向了那位刚刚脱离险境、重返翰林院的年轻状元——江文渊。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金殿鸣冤惊四座 蛛丝马迹现端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