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渐浓,椒房殿内因慕容雪有孕,早早用上了冰鉴,凉意习习,隔绝了外面的暑气。慕容雪身着轻软的素罗宫装,小腹已微微隆起,身形较往日更显丰腴雍容。她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虽执书卷,目光却时常飘向殿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自确认有孕以来,司马锐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对外只称皇后凤体欠安,需静心调养,暂免了一切晨昏定省和宫中琐事。朝臣命妇的请安觐见也一概推却,椒房殿俨然成了宫中最宁静,却也最与世隔绝的所在。慕容雪深知这是司马锐的体贴与保护,她也乐得清静,专心养胎。崇文馆的事务,大多通过江文渊和李墨林定期递送的文书知晓,重大决策司马锐也会在晚间歇息时与她商议。
然而,这种刻意营造的宁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汝南王府一系虽不敢明着挑战中宫权威,但暗地里的窥探和小动作始终不断。慕容雪“静养”的缘由,在高层中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无人敢点破。各方势力都在观望,等待着这位中宫嫡子(从帝后期盼和慕容雪饮食偏好,外界多猜测为男胎)的降生,将会给朝局带来怎样的变数。
这日午后,慕容雪正由青黛陪着在殿后的小花园缓步散步,活动筋骨,忽见司马锐身边的大太监高无庸步履匆匆而来,面色凝重。
“奴才叩见皇后娘娘。”高无庸跪倒行礼,声音带着急切。
“高公公请起,何事如此匆忙?”慕容雪停下脚步,心中微微一沉。高无庸是司马锐心腹,若非紧要之事,绝不会这般形色外露地直入椒房殿。
“启禀娘娘,陛下让奴才来禀报娘娘,青州八百里加急递来军报,境内数条河流因连日暴雨,同时决口,洪水泛滥,淹没了大片良田村庄,灾民数以十万计,情况万分危急!陛下已紧急召集群臣在宣政殿议事,特让奴才来告知娘娘,请娘娘安心休养,陛下晚些时候再过来。”高无庸语速极快,但条理清晰。
青州水患!慕容雪心头剧震。青州地处东南,是产粮重地,亦是漕运关键节点,一旦发生大规模水患,不仅民生堪忧,更可能影响京城漕粮供应,甚至引发流民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可有何初步决断?”慕容雪强自镇定,问道。
“陛下已下令即刻拨付京仓存粮十万石,由兵部派兵护送往青州赈灾,并选派钦差大臣,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往青州,督率地方官员抢险救灾,安抚灾民。”高无庸答道。
慕容雪点头,司马锐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处置也算得当。但如此大灾,绝非简单的拨粮派员就能解决。水利工程的修复、灾后重建、瘟疫防治、流民安置……千头万绪,更需要一位能员干吏统筹全局。
“钦差人选可定了?”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暂未最终定夺。”高无庸低声道,“朝堂上,汝南王力荐工部侍郎崔明礼,言其熟知水利;而江文渊大人等,则举荐了……都水监丞赵文楷。”
崔明礼?慕容雪对这人有些印象,是汝南王妃的远房族侄,虽在工部任职,但素无突出政绩,且与汝南王府过从甚密。若派他前去,只怕赈灾银粮大半要落入贪官污吏之手,灾民雪上加霜。而赵文楷,此人出身寒微,是靠实干一步步升上来的技术官员,为人刚直,精通水利,曾主持过几项成功的河道治理工程,确是合适人选,但官阶较低,恐难以震慑地方。
这不仅是简单的人选之争,更是朝堂势力在重大灾情面前的又一次角力。汝南王想借此安插自己人,掌控青州赈灾事宜,既可捞取油水,又能积累政治资本。而江文渊等人,则是真心为救灾考虑。
“本宫知道了。有劳高公公。告诉陛下,国事为重,不必挂心本宫。”慕容雪平静道。
“是,奴才告退。”高无庸躬身退下。
慕容雪站在原地,望着满园欣欣向荣的夏景,心中却是一片沉重。天灾无情,人祸更甚。她抚着腹部,感受到孩子的胎动,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她不能只是被动地在这深宫之中“静养”,必须做些什么。
“青黛,去将近年来有关青州水利、户籍钱粮的卷宗,还有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特别是工部、户部相关人员的履历考评,都找出来,送到偏殿书斋。”慕容雪转身,目光已恢复锐利。
“娘娘,您如今……”青黛面露担忧。
“无妨,只是看看,不动心神。陛下在前朝应对,我在后方,总要替他多想想,查漏补缺。”慕容雪语气坚定。
她知道,自己不能亲临前朝,但可以通过分析情报,为司马锐提供参考。这或许是她目前能为这场灾难,为这个国家所能做的最大贡献。
宣政殿内,气氛凝重。
龙椅之上,司马锐面沉如水,听着下方臣工们的争论。关于钦差人选,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汝南王司马钦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陛下,青州水患,关乎百万生灵,非德高望重、能协调各方之大员不可胜任。崔侍郎在工部多年,勤谨老成,熟知工程度支,定能不负圣望。而那赵文楷,虽通水利,然官职卑微,恐难当此重任,若地方官员阳奉阴违,岂不误了救灾大事?”
江文渊出列反驳:“王爷此言差矣!救灾如救火,重在实效!赵文楷精通水利,曾成功治理过黄河小浪底险工,其能力有目共睹。此刻当以专业才干为首要,岂能因官阶论高低?至于协调地方,陛下可赐其尚方宝剑,赋予临机专断之权,何人敢不服?反观崔侍郎,虽位高,却无主持大型救灾经验,臣恐其难以应对现场复杂局面!”
双方支持者纷纷附议,吵得不可开交。司马锐心中其实更属意赵文楷,但汝南王提出的官阶问题也确实存在,需要权衡。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到大太监高无庸身边,低语几句,递上一本薄薄的册页。高无庸接过,小心地呈到御案之上。
司马锐目光扫过,见那册页封面无字,心中微动,打开一看,里面是清秀而熟悉的笔迹,罗列着几条简要分析:
“一、青州水系图及历年决口记录显示,此次重灾区乃漕运关键河段,赵文楷曾于五年前考察该段,并提出加固堤防之议,惜未获当时州府采纳。其对当地情况熟悉,此为崔明礼所不及。
二、崔明礼妻族在青州有大量田产商铺,恐其赴青州,首要或非救灾,而是保全私产,易生不公,授人以柄。
三、可擢升赵文楷为钦差正使,暂加三品衔,专责赈灾水利;另派一稳重科道官为副使,负责钱粮监察、安抚流民,二者相辅相成,可保无虞。
四、急调周边州县存粮先行就近赈济,缓解燃眉之急;严令地方官,凡有克扣赈粮、趁灾抬价者,无论官职,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没有署名,但司马锐一眼便认出这是慕容雪的笔迹。条条分析切中要害,尤其是第二条,点出了他未曾留意的崔明礼的私人利益牵扯,而第三条的人事安排建议,更是老成谋国,既用了专业人才,又加了制衡监管,可谓面面俱到。
司马锐心中一定,涌起一股暖流。他的雪儿,即使身在深宫,心却始终与他一起,系着天下苍生。
他合上册页,目光扫过争辩的群臣,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青州水患,刻不容缓。朕意已决。”司马锐沉声道,“擢都水监丞赵文楷为钦差大臣,加授工部右侍郎衔,赐尚方宝剑,总管青州一切赈灾、水利事宜,有临机专断之权!另,派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正良为副使,协同办理,专司钱粮审计、吏治监察及灾民安抚。命你二人,即刻准备,明日辰时,持朕手谕,率赈灾队伍出发,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几乎完全采纳了慕容雪的建议。赵文楷为主,周正良为副,一个懂技术,一个懂监察,相得益彰。而加授官职和赐尚方宝剑,则彻底解决了赵文楷官阶低可能带来的指挥难题。
江文渊等人闻言,面露喜色,躬身道:“陛下圣明!”
汝南王司马钦脸色变了几变,张了张嘴,但见司马锐神色坚决,深知此时再反对已是徒劳,反而会引人怀疑,只得悻悻地附和道:“陛下……圣明。”
钦差人选既定,后续的调粮、派兵等事宜很快商议妥当。司马锐雷厉风行,一连下了数道严旨,要求各方全力配合救灾。
退朝后,司马锐第一时间赶到椒房殿。
他挥退宫人,紧紧握住慕容雪的手:“雪儿,今日多亏了你!你那几条建议,可谓雪中送炭,帮朕下了决心,也堵住了某些人的嘴。”
慕容雪微笑道:“臣妾不过是站在局外,多了些冷静。陛下心系灾民,果断处置,才是根本。”她顿了顿,关切地问,“只是,如此决断,汝南王那边……”
“哼!”司马锐冷哼一声,“他推荐崔明礼,打的什么主意,朕心知肚明。若非你点出崔明礼在青州的产业,朕几乎被他蒙混过去。此事朕已决断,他若识相便罢,若敢在背后捣鬼,影响救灾,朕绝不轻饶!”
他小心地扶着慕容雪坐下,看着她微隆的小腹,语气变得无比柔和:“只是辛苦你了,怀着身子,还要为这些事劳神。”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慕容雪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只愿青州百姓能少受些苦楚,早日重建家园。”
“会的。”司马锐揽着她,目光坚定,“有赵文楷和周正良前去,朕放心。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如今你可是重中之重。”
青州水患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崇文馆。学子们闻讯,无不忧心忡忡。馆中立刻自发组织了一场小规模的募捐,不少寒门学子虽囊中羞涩,也纷纷解囊,聊表心意。更有学子撰写文章,讨论水患成因及防治之道,学术氛围与现实关怀紧密结合。
数日后,崇文馆的“石台讲会”再次举行。
这次的主题,因青州水患而设,题为——“天灾与人事:论赈灾之道与长治久安之策”。
经历了上一次的激烈辩论,这次讲会的气氛显得更为凝重和务实。学子们不再拘泥于经义辞藻,而是更多地从实际层面出发,引证史实,探讨对策。
有学子详述历代赈灾得失,强调除了发放钱粮,更重要的是以工代赈,组织灾民参与水利修复、道路修筑,既解决了短期生存问题,又为长远发展打下基础。
有学子提出要严防灾后瘟疫,需及时掩埋尸体,清理污秽,并派发药物。
还有学子将话题引申到根本,认为频发的水患,根源在于上游林木砍伐过度、河道淤积失治,呼吁朝廷应加大对水利工程的长期投入,建立常态化的维护机制,而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士族与寒门学子的观点虽有角度差异,但大多能切中要害,显示出崇文馆学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熏陶,已初步具备了经世致用的眼光。
然而,就在讲会接近尾声时,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响起:
“诸位同窗所论,皆在人事。然则,学生有一问:青州大水,岂非天意示警?《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又云:‘惟天阴骘下民。’如今圣天子在位,励精图治,为何上天仍降此灾殃?是否因朝政有所失德,或是……有其缘故?”
发言者是一名叫做杜允的士族学子,其家族与汝南王府交往密切。他这番话,看似疑问,实则暗藏机锋,隐隐将天灾与朝政乃至宫中之事联系起来,其心可诛。
场中气氛顿时一凝。不少学子面露愤慨,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这种牵强附会的“天人感应”之说。
就在这时,谢兰玉再次站了出来。他面色平静,向杜允施了一礼,朗声道:“杜兄所引经典,自是正理。然则,窃以为解经不可泥古。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江河泛滥,乃自然之理,亘古有之,大禹之前,洪水汤汤,亦是因尧舜失德乎?”
他顿了顿,声音清越,继续说道:“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正是要我等重人事而明道理。若遇天灾,便归咎于虚无缥缈之‘天意’,而忽视河道失修、堤防不固等实实在在的人为疏失,岂非舍本逐末?当今陛下,勤政爱民,开源节流,整顿吏治,兴办崇文馆以育人才,此皆煌煌政绩,天下共见。若因天灾便妄测君上,非人臣所当为,亦非治学之正道。吾辈当思者,乃是如何尽己所能,辅助朝廷,救灾民于水火,图谋长治久安之策,而非做无端揣测,徒乱人心志。”
谢兰玉这番话,引经据典,逻辑严密,既驳斥了将天灾与政治强行挂钩的谬论,又彰显了务实理性的态度,更巧妙地维护了君权,可谓滴水不漏。
杜允被驳得面红耳赤,讪讪道:“谢兄高见,是在下失言了。”
江文渊适时总结道:“谢生所言极是!天灾虽厉,人事可为。我崇文馆学子,当以天下为己任,精研学问,以求济世安民之实策,方不负圣上设立本馆之厚望!”
这场风波,再次以谢兰玉的出色表现而平息,也让他在崇文馆内的声望达到了新的高度。不少寒门学子也对他刮目相看,认为其虽出身高门,却明事理、有担当。
消息传入宫中,慕容雪听后,对司马锐感叹道:“这谢兰玉,确是难得的人才。不骄不躁,明辨是非,胸有沟壑。崇文馆能出此等人物,将来必成大器。”
司马锐点头称是:“此子确是璞玉。待青州事毕,朝局稳定,朕要好好考量这些年轻才俊的任用。”
然而,无论是帝后二人,还是崇文馆内的学子们都未曾料到,一场针对崇文馆,乃至针对帝后关系的更大风暴,正在暗处悄然酝酿。青州的水患,似乎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波澜,即将席卷而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青州急报动宸衷 石台再辩显峥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