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在咸阳宫苑的浓荫间嘶鸣得格外响亮,却丝毫驱不散萦绕在帝王寝殿内外的凝重。那挥之不去的药香,似乎比往日更浓,也更沉。
太医令从殿内躬身退出时,脚步有些虚浮,额角的汗迹在透过窗棂的光束下清晰可见。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等候在偏殿廊下的扶苏,深深一揖,面色是竭力掩饰后的沉重。
“殿下,”太医令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近前的扶苏与一两名心腹内侍能听清,“陛下今日晨起,又咳了血……虽不多,然龙颜倦怠,精力较前几日更显不济。臣与墨家医者用了安神静气的方子,陛下此刻已歇下。”
扶苏的心微微一沉。父皇的病情,就像一颗埋藏在帝国心脏深处的不定时火种,每一次细微的反复,都牵动着整个帝国的神经。他沉声问:“可寻出此次反复的诱因?”
太医令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陛下……陛下昨夜批阅奏章至子时,其间又召见少府询问远洋船港建造进度及逐波号后续船队筹备事宜,直至臣等再三恳请,方才歇息。心忧国事,耗神过度,加之对海外……海外仙药期盼甚切,心思郁结,故而……”
扶苏默然。他知道,父皇的雄心和焦虑是并存的。内患虽平,但北疆未靖,新政铺开阻力重重,而他那日渐衰败的身体,以及对虚无缥缈的“仙药”日益加深的依赖,都成了催逼他、也折磨他的无形鞭子。
“海外船队,可有新的确切消息?”扶苏问向一旁侍立的郎官。
“回殿下,尚无。逐波号主力船队仍在探索,联络船下次传讯,按周期估算,至少还需一月。”
扶苏点了点头,对太医令道:“竭尽全力,用一切法子,务必稳住父皇病情。所需任何药材,无论多珍稀,只管去取。另外……墨家医者那边,关于陛下病症根源的探究,可有新的见解?”
太医令摇头:“陛下沉疴积年,脏腑受损,非寻常药石可逆。墨家诸位正在尝试殿下提及的温补调理与导引养生结合之法,然见效……非一日之功。”
“知道了。去吧,用心伺候。”扶苏挥了挥手。
太医令退下后,扶苏独自立于廊下,夏日的热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父皇的时间,似乎比他预想的更加紧迫。海外仙药渺茫,而帝国这艘巨轮,尚未完全驶出风暴区。
几乎是前后脚,靖安司负责人“玄”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磐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扶苏身侧不远处的柱廊后。待扶苏目光扫过,他才缓步上前,行礼后,用一贯平稳却透着冷意的声音禀报:
“殿下,张良残存网络,有异动。”
扶苏眼神一凝,暂时将父皇病情的忧虑压下:“讲。”
“北疆方面,我们的人发现,在‘山中老人’主要试验场西北方向约二百里,一处更为荒僻的山谷,近期有不明身份的猎户活动,且有人目睹夜间有微弱火光,并非篝火,似是……某种小型熔炼。当地驻军曾派小队探查,但对方极其警觉,未等靠近便消失无踪,只留下少许灰烬,经辨认,含有硫磺及未燃尽的炭粉。”
“东南沿海,会稽郡以南,毗邻闽越之地,近日有数批身份暧昧的商船靠岸,卸下的货物中,除常见海产,夹带有少量用油布密封的、疑似矿物的包裹。接货人行动诡秘,我们的人试图追踪,但在复杂的海岸山林地带失去了目标。”
“另外,”玄的声音更低了几分,“西南巴蜀之地,与羌戎接壤的山区,有零散报告称,近月有外来的方士或游医在活动,以‘治病驱邪’为名,接触当地土司头人,并高价收购几种特定的、可用于炼制丹药的草药。”
这些信息,零碎、模糊,彼此之间在地理上跨度极大,似乎并无直接关联。但玄将它们放在一起禀报,其意不言而喻——张良,或者他残存的势力,并未因之前的重创而彻底沉寂。他们化整为零,行动更加隐秘,似乎在尝试重新建立联系、获取资源,甚至可能是在寻找新的、更安全的落脚点。
“北疆、东南、西南……”扶苏走到偏殿内悬挂的地图前,目光在这三个被标记出的区域间移动。张良就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却仍未死去的毒蛇,正在不同的阴影角落里,缓慢地扭动身躯,试图重新连接起破碎的神经。
“他是在试探,是在寻找新的盟友或基地,还是……另有图谋?”扶苏沉吟。
“臣亦无法断言。”玄如实道,“其行事风格愈发诡谲难测。但可以肯定,其核心成员‘山中老人’与张良本人,皆未落网,且仍在暗中活动。此次零星异动,或为其死灰复燃之先兆。”
扶苏看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最大的内患虽除,但阴影并未完全消散。父皇的健康是悬于头顶的利剑,而张良这条隐藏在更深处、更加狡诈的毒蛇,其威胁或许不如刘季、项羽那般直接猛烈,却可能更加致命和持久。
“加派得力人手,重点监控这三个方向。北疆,可与蒙恬将军通气,请边军协助拉网排查。东南沿海,渗透进当地渔村、码头,厘清走私网络。西南山区……让黑冰台擅长山地追踪与伪装的好手去。记住,以监视、探查为主,非有确凿证据或殿下手令,不得打草惊蛇。”扶苏下达指令,语气冷峻,“孤要清楚的知道,张良到底想干什么,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诺!”玄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偏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喧嚣的蝉鸣。扶苏坐回案前,面前的奏章堆积如山,北疆的军报、新政的推行、财政的预算……千头万绪。
而在这庞大的帝国政务之下,父皇日益衰弱的脉搏与张良幽灵般的窥伺,如同两股无声的暗流,提醒着他,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