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吕布大帐之内,一盏孤灯摇曳,将他魁梧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魔神。
他手中紧攥着一卷帛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上面,是鞠氏族人以血写就的密信,字字泣诉,句句锥心。
公孙瓒的暴政,百姓的苦难,以及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夜献南门,里应外合。
一股久违的滚烫热流自胸腔猛然炸开,瞬间冲向四肢百骸。
那是在无数次冲锋陷阵,于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时才会涌现的战栗与豪情。
自从败走中原,寄身于袁绍麾下,他这头猛虎便仿佛被拔去了利爪,空有一身武勇,却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与提防中消磨意志。
而此刻,这封信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头顶的阴霾。
“高顺!张辽!”吕布的声音低沉却充满了穿透力,仿佛能撕裂帐外的夜幕。
两道身影几乎在同时掀帘而入,甲胄碰撞之声清脆而决绝。
“主公!”
“传我将令!”吕布霍然起身,那双曾令天下英雄胆寒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熊熊烈焰,“陷阵营为先锋,三更时分于右北平南门外五里处集结,不得有丝毫声响!张辽,你率狼骑绕至西门与北门之间,一旦南门火起,立刻佯攻,制造混乱,牵制敌军主力!”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右北平的城门轰然洞开,陷阵营的铁流如山崩海啸般涌入,将公孙瓒的爪牙碾成齑粉。
他甚至看到了城中百姓在经历短暂的惊恐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这一战,不仅是为了夺取一座城池,更是为了向天下宣告,他吕布,回来了!
与此同时,右北平城内,一片死寂。
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渗人。
田豫披甲按剑,亲自带领一队心腹在城中巡视。
他总觉得不对劲,今夜的右北平,安静得有些过分。
白日里,他便察觉到城中暗流涌动,一些平日里安分守己的商户和百姓,看他们这些守军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甚至是……怨恨。
他曾下令搜捕了几处可疑的窝点,却都扑了个空,仿佛对方总能提前一步洞悉他的行动。
这种无力感让他心头的那根弦越绷越紧。
突然,前方巷口一道黑影一闪而逝。
“站住!”田豫厉喝一声,拔腿便追。
那黑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行如风,对地形了如指掌。
田豫带人紧追不舍,却在几个转角后彻底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他喘着粗气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几户人家的窗户后面,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随即又悄然隐去,如同鬼火。
那眼神,冰冷、麻木,仿佛在看一群与自己无关的闯入者。
一股寒意从田豫的脊背升起。
他明白了,这不是几个奸细的问题,是整座城的人心,都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公孙瓒的高压与盘剥,早已将这座城变成了火药桶,而他,就坐在这火药桶上。
焦虑如烈火灼心,田豫却无计可施。
他麾下兵力有限,要防备城外的吕布,又要弹压城内的变数,捉襟见肘。
他只能下令各处城门加倍警戒,尤其是南门,因为那里,正对着吕布的大营。
就在田豫心急如焚之时,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内,灯火通明。
千余名壮士挤满了院落,他们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器,从制式长矛到柴刀斧头,不一而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院子中央的那个年轻人身上——鞠氏家主,鞠旦。
“诸位乡亲,诸位义士!”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等受公孙瓒荼毒久矣!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如今,仁义之师已在城外,吕将军承诺,破城之后,秋毫不犯,与民生息!我鞠氏愿为前驱,以一族之性命,为大家换一个朗朗乾坤!今夜,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为子孙后代,撞开这扇生门!”
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沸腾,群情激愤。
鞠旦看着眼前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却同样写满决绝的脸,他深吸一口气,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夜空。
“我鞠旦在此立誓!不破南门,誓不为人!杀!”
“杀!”
千余人的怒吼汇成一股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们不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一群怀着悲壮决心的赴死之士。
在鞠旦的带领下,这支衣衫褴褛的义军如同一条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涌向南门。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兵器摩擦的微响。
夜风中,弥漫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轰!”
子时刚过,南门方向突然火光冲天,紧接着,喊杀声如平地惊雷,撕裂了右北平的宁静。
“信号!”吕布大营前,一直凝神远眺的吕布精神一振。
高顺早已按捺不住:“主公,可以出击了!”
然而,吕布却抬起了手,他经历过太多的背叛与诡计,濮阳城下的惨败依旧历历在目。
这火光,会不会是田豫的诱敌之计?
万一他率大军冲到城下,迎来的却是滚木礌石和漫天箭雨,那将是灭顶之灾。
“再等等。”吕布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等吊桥落下。”
他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信号。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城南的喊杀声由强转弱,火光也似乎被压制了下去。
高顺与张辽心急如焚,却不敢违抗将令。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右北平南门的吊桥开始缓缓下落。
“是真的!”张辽大喜过望。
“杀!”吕布这一次再无犹豫,方天画戟向前一指,赤兔马如一道红色闪电,率先冲出。
然而,他们终究是迟了。
当吕布率领大军风驰电掣般冲到护城河边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吊桥堪堪落稳,城门洞开,但门内门外,却已是尸山血海。
千余名义军几乎被屠戮殆尽,只有寥寥数十人还在依托着城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鞠旦浑身浴血,被数名敌军长矛贯穿,死死地钉在城门之上,双目圆睁,兀自瞪着城外的方向。
更多的守军正疯狂地涌向城门,试图重新拉起吊桥。
那一瞬间,错失战机的悔恨与眼见盟友惨死的怒火,如同两座火山在吕布胸中同时爆发。
他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与杀意。
“田豫!我吕布誓杀汝!”
他双腿猛夹马腹,赤兔马嘶鸣一声,化作一道残影,第一个冲上了吊桥。
方天画戟在他手中舞成了一团死亡的旋风,所过之处,人马俱碎。
挡在门洞的守军如同被巨浪拍打的沙雕,瞬间崩溃。
田豫也没想到吕布的反应如此之快,攻势如此之猛。
他眼看南门即将失守,军心已经开始动摇。
他知道,此刻若无人能站出来阻挡这尊杀神,全军将一溃千里。
“顶住!给我顶住!”田豫嘶声力竭地吼着,同时挺枪拍马,竟主动迎向了吕布。
他知道自己不是吕布的对手,但他必须这么做。
作为主将,他若退缩,便是全盘皆输。
两马交错,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
只一个照面,田豫便感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枪杆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长枪脱手飞出。
完了。
万念俱灰的田豫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致命一击。
他甚至能感受到方天画戟带起的凌厉罡风刮过面颊,死亡的气息是如此清晰。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他惊疑地睁开眼,却见吕布的画戟停在他的咽喉前不足三寸之处,戟尖的寒芒让他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吕布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既有蔑视,也有着一丝复杂难明的……失望。
吕布没有杀他。
在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错失了最佳战机之后,杀死眼前这个顽抗的太守,似乎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这座城,就算打下来,也成了一场代价高昂的惨胜,而不是他预想中那场振奋人心的完胜。
他缓缓收回画戟,勒住赤兔马,环顾着城头仍在负隅顽抗的守军,又看了看身后仍在奋力冲杀的陷阵营将士。
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憋闷涌上心头。
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
他的目光越过了这座已经染满鲜血的城池,越过了眼前这些徒劳的抵抗,投向了更为遥远、更为深邃的北方。
在那里,盘踞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忽然意识到,攻下一座右北平,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这种添油战术,只会让他陷入无休止的消耗与麻烦之中。
他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一场足以一锤定音、彻底颠覆整个幽州战局的胜利。
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刚刚因悔恨而稍显暗淡的火焰,此刻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宏大的野心所取代。
右北平的得失,似乎在这一刻,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