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烛火被风吹得猛地一晃,映出周瑜年轻而坚毅的面庞。
军令如山,自他口中发出,便化作一道道无声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整个江东大营。
夜色深沉,乌云遮蔽了弦月,仿佛连老天都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杀戮屏住呼吸。
凌统与董袭二将,皆是江东骁勇之辈。
领命之后,他们各率五千精兵,如两柄出鞘的利刃,悄无声息地扑向曹军营寨。
为免打草惊蛇,士卒口中衔枚,马蹄裹布,只闻甲叶在夜风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汇成一股压抑的杀气。
越是靠近曹寨,两人心中的疑云便越是浓重。
太安静了。
寨墙之上,火把依旧熊熊燃烧,将一道道摇曳的人影投射在帐篷上,看似戒备森严。
然而,除了风声,竟听不到一丝巡逻兵丁的脚步声,更无寻常营地应有的喧哗与马嘶。
凌统与董袭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他们挥手让大军暂停,亲自率领百余名心腹,如同狸猫般摸至寨墙之下。
一座箭塔上的哨兵身影僵硬,姿势怪异,凌统一箭射去,那“哨兵”竟直挺挺地倒下,摔在地上发出一阵枯草碎裂的声响——那竟是个披着甲胄的草人!
“中计了!”董袭心中一沉。
两人再不迟疑,率军冲入大营。
眼前的一幕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整个营寨,竟是一座空城!
篝火烧得正旺,营帐内被褥尚有余温,甚至有几案上还摆着未食尽的酒肉,一切都像是一场仓促而慌乱的撤离。
“将军,曹军主力必是刚刚撤走不久!”一名副将兴奋地禀报,“看这模样,他们是怕了都督,连夜逃窜了!”
凌统心细,他捻起案上的一粒尘土,又看了看那些看似丢弃的粮草辎重,眉头紧锁。
逃得太从容,丢得太刻意。
这不像是败退,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
然而,建功立业的渴望,以及对周瑜神机妙算的绝对信任,让那一丝疑虑被心头升腾的万丈豪情压了下去。
或许,是都督的计策早已让曹操闻风丧胆,只能狼狈奔逃?
胜机,千载难逢的胜机,就在眼前!
两人不敢耽搁,立刻飞马回报。
当“曹营空虚,仓皇北撤”的消息传回周瑜耳中时,整个江东指挥中枢瞬间沸腾了。
将领们个个摩拳擦掌,激动得满面通红。
“都督!天赐良机!”韩当慨然出列,“曹贼远来疲敝,今闻风而逃,士气必泄。我军当挥师穷追,一战可定江东百年之安!”
周瑜站在地图前,目光如炬,紧盯着曹军可能撤退的路线。
凌统描述的景象,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飞速盘算。
那看似刻意的遗弃,在他眼中,成了曹操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铁证。
曹军新至,水土不服,又遭连日对峙,军心早已动摇。
此刻不追,更待何时?
“公绩,元代,”周瑜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们做得很好。曹孟德,终究是怕了。他以为留下一座空营就能迷惑我,却不知这正暴露了他的虚弱。”
他猛地转身,披风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全军听令!除留守余姚之军,三万主力,随我倾巢而出,追击曹操!此战,不破曹军,誓不回还!”
“不破曹军,誓不回还!”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刺破了余姚的夜空。
江东子弟兵的士气在这一刻被点燃到了顶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对主帅的狂热崇拜。
三万大军如决堤的洪流,卷起漫天尘土,沿着曹军留下的痕迹,向着茫茫黑夜狂奔而去。
在他们看来,前方不是未知的险途,而是一场唾手可得的辉煌胜利。
周瑜立马于中军,听着耳边潮水般的欢呼,看着前方那条通往“胜利”的道路,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他仿佛已经看到曹操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的背影。
然而,他没有察觉,在他们头顶那片被乌云笼罩的夜空中,一张由鬼才郭嘉亲手编织的死亡大网,已经悄然收紧。
大军一路疾驰,董袭与凌统奉命率领本部兵马作为右翼,准备随时根据周瑜的号令,从侧面迂回,截断曹军的后路。
他们行至一处狭长的谷地,两侧是低矮的山丘,草木丛生,显得格外幽静。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鸟鸣划破夜空,尖锐得让人心头发颤。
“不对!”凌统猛地勒住马缰,一股极致的危险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然而,一切都晚了。
仿佛是响应那声鸟鸣,两侧山丘之上,瞬间燃起数百支火把,将整片谷地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响起,如同死神的蜂鸣。
“咻咻咻——!”
漫天箭雨,遮天蔽日,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谷地中的江东军覆盖而来!
“有埋伏!举盾!”董袭的嘶吼声瞬间被淹没在惨叫的海洋里。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密集的箭矢穿透了简陋的皮甲,甚至贯穿了木盾。
鲜血在火光下迸溅,绽放出一朵朵妖异的红莲。
士卒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般成片倒下,战马中箭悲鸣,翻滚在地,将骑手压成一滩肉泥。
原本高昂的士气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一支流矢呼啸而至,正中董袭的左肩。
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身体一歪,从飞驰的战马上栽落。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硕大的马蹄就要朝他头上踩下。
生死一线间,董袭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翻滚躲避,同时抽出腰间佩刀,反手一刀狠狠捅进了马腹!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轰然倒地,温热的鲜血溅了董袭满脸。
他顾不得肩上的剧痛,挣扎着站起,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征袍。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袍泽的尸体和垂死的哀嚎,这里已然是一座修罗地狱。
“撤!向后撤!”凌统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可他们的后路,也早已被切断。
一阵沉重如雷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大地都在颤抖。
一支通体玄甲、手持长戟的重骑兵,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凿穿了混乱的阵型,为首一将,面容冷酷,正是曹操麾下最精锐的骑兵统领——曹纯!
龙虎骑!
曹军最锋利的尖刀,此刻正从背后捅进了江东军的心脏。
砍杀,冲撞,铁蹄过处,血肉横飞。
江东步兵在他们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公绩!”凌统被几名亲卫拼死护住,看到董袭身陷重围,目呲欲裂,“快走!去禀报都督!中计了!全军都中计了!”
董袭一刀劈翻一名扑上来的曹军,回头看了一眼凌统,那双虎目已经赤红如血。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眼神,包含了太多。
是兄弟间的托付,是身为将领的职责,也是……诀别。
“凌公绩!”曹纯注意到了这位奋力砍杀的江东猛将,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策马直冲而来,“纳命来!”
“你的对手,是我!”董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不退反进,竟主动迎上了曹纯。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冲出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性命,为凌统,为那关乎三万大军生死存亡的消息,争取哪怕一息的时间!
长刀与长戟悍然相撞,爆出刺眼的火花。
董袭本就力竭,又带重伤,硬接这一击,只觉得虎口崩裂,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但他没有退,反而借着这股冲力,死死缠住了曹纯。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每一刀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成了一道无法被轻易逾越的堤坝。
曹纯武艺远胜于他,却一时间被这种疯魔般的打法缠住,竟无法脱身。
“走!快走啊!”董袭的咆哮在刀光剑影中回荡,充满了悲壮与决绝。
凌统含泪,带着仅存的数十骑,朝着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发起了决死冲锋。
他知道,自己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身后那仍在浴血奋战的兄弟,以及远处那正一步步踏入深渊的主力大军的希望!
“噗嗤!”一柄长枪从侧后方刺来,划开了凌统的背甲,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剧痛钻心,却连哼都未哼一声,只是更加疯狂地催动战马。
终于,他带着一身淋漓的鲜血,冲出了那片死亡谷地。
身后,数百名龙虎骑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冷风刮在背后的伤口上,如同刀割,但他全然不顾。
他趴在马背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在脑中燃烧:回余姚!
必须把“中计”这两个字,带回都督的身边!
身后,喊杀声渐渐远去,那道为他断后的身影,也消失在了火光与黑夜的交界处。
而被重重围困的董袭,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他身上又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甲胄破碎,鲜血几乎流尽,连站立都依靠着那柄插在泥土里的长刀。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都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曹纯策马缓缓逼近,长戟的锋刃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如同死神的凝视。
他欣赏着眼前这个濒死的对手,带着一丝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江东鼠辈,倒也有几分骨气。可惜,到此为止了。”
他举起了长戟,准备给予这顽强的敌人最后一击。
就在这一刻,董袭涣散的瞳孔中,猛然闪过周瑜率领大军出征时那意气风发的背影,闪过凌统突出重围时那决绝而痛苦的回望。
一幅幅画面,如同惊雷,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炸响。
不!绝不能!都督有危,袍泽在后,我董袭,岂能死在此处!
这股不甘的怒火,竟化作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瞬间贯穿了他残破的身躯。
那双本已黯淡的眼睛,陡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握着刀柄的手指,一根根地,重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