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酒楼人声鼎沸,热气混杂着酒香与菜肴的香气,扑面而来。
刘备三兄弟的到来,惹得周围的酒客们纷纷侧目,目光落在他们风尘仆仆的脸和掩不住的煞气上,尤其是那豹头环眼的张飞和丹凤眼微眯的关羽,一人凶神恶煞,一人威严如山,寻常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小二殷勤地跑上前来,脸上堆着笑,却也透着几分胆怯,搓着手道:
“三位客官,楼上雅间已满了,这大堂……也只剩下些零散座位,您看……”
张飞环眼一瞪,声如洪钟:“俺们兄弟赶了一路,随便拼个桌子便是,哪来那么多讲究!”
他这一嗓子,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周围几桌的客人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刘备无奈地按住张飞的肩膀,温声道:“三弟,休得无礼。”
他转向小二,和善地笑了笑,“无妨,我兄弟性急,我等就在这大堂寻个角落便好。”
正当此时,邻近窗边一桌,一个身着青衫、头戴纶巾的文士缓缓站起身。
他面容清秀,气质儒雅,与这酒楼里的江湖气息格格不入。
他朝着刘备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清朗:“三位若不嫌弃,在下这桌位置尚可,既能临窗观景,又避开了过道喧嚣。在下已酒足饭饱,正欲离去,这位置便让与你们吧。”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礼数周全,让人如沐春风。
刘备心中一动,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见其眼神澄澈,举止从容,并非寻常之辈。
他连忙拱手还礼:“先生太客气了。我等风餐露宿之人,随处可坐,岂敢夺先生之位。”
那文士却笑着摆了摆手,已然从座位上走了出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籍不过一介书生,担不起先生二字,玄德兄一路奔波何故推辞?”
对于身份被道破,刘备也未曾惊讶,好歹现在自己也是略有名望。
刘备不再客气,引着关羽、张飞坐下,却又转身对那文士道:“萍水相逢,承蒙先生厚爱。若先生不急,可否容备敬上一杯薄酒,以表谢意?”
这正是刘备的过人之处,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结交贤达的机会。
那文士点点头坐了下来。
四人落座,重新点了酒菜。
几番寒暄下来,刘备得知此人名叫伊籍,字机伯。
当伊籍说出自己乃是荆州牧刘表帐下从事之时,刘备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原来是景升公帐下高士,失敬失敬。”
刘备的声音里多了一分真挚的热切,“备久闻荆州人才济济,今日得遇机伯先生,方知此言不虚。”
伊籍淡然一笑,目光在刘关张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从容道:“玄德公过誉了。籍不过是为主公处理些文书杂务罢了,算不得什么高士。倒是玄德公仁义之名,传遍四海,就连荆襄之地的贩夫走卒,都听闻过您携民渡江的义举,此等胸襟,天下几人能及?”
他这番话并非空洞的吹捧,而是精准地点出了刘备最为看重的名声,让刘备心中大感慰籍。
更让刘备惊讶的还在后面。
伊籍将目光转向关羽,微微颔首:“想必这位便是温酒斩华雄的云长将军吧?将军双目一睁,不怒自威,真乃神人也。”
他又看向张飞,非但没有被其凶恶的面相吓到,反而露出欣赏的神色:“而这位,定是玄德兄的三弟,翼德将军吧?将军气度非凡,孔武有力,想必也是军中悍将!”
此言一出,连素来高傲的关羽都忍不住捋了捋长髯。
而张飞更是乐得咧开了大嘴,他最喜欢听人夸他勇猛,当即举起酒碗,大笑道:
“你这书生倒是有眼光!比那些见了俺就躲的酸儒强多了!来,俺老张敬你一碗!”
一时间,酒桌上的气氛迅速变得热络融洽起来。
伊籍谈吐风雅,见识广博,无论是天下大势,还是地方风物,皆能娓娓道来,且观点独到,常常一语中的。
刘备越听越是心惊,越聊越是欢喜,他深知眼前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其才智远在寻常幕僚之上。
酒过三巡,刘备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他放下酒杯,神情恳切地看着伊籍,言辞恳切地说道:
“备半生飘零,辗转至今,只恨身边缺少如先生这般的智谋之士指点迷津。如今虽暂寄荆州,却如无根之萍,不知明日将飘向何方。若……若能得先生不弃,屈身相助,备必当以师礼待之,同心同德,共扶汉室!”
这番话几乎是剖心置腹的招揽了。
关羽和张飞也停下了动作,齐齐望向伊籍,他们看得出,自己的大哥是动了真情。
伊籍闻言,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才缓缓说道:“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玄德公乃当世人杰,仁德播于天下,实乃汉室复兴之望。不瞒您说,籍今晨出门,恰闻墙头有喜鹊登枝,清脆啼鸣,心中便觉今日必有喜事。如今看来,果然是应在了此处,能与玄德公这般贵人同席畅饮。”
他没有明言归附,但这番“喜鹊报喜”的比喻,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照进了刘备的心里。
这其中的暗示已经再明显不过。
刘备心中狂喜,眼中的光芒更盛
宴席终有尽时,伊籍起身告辞。
刘备亲自将他送到酒楼门口。
临别之际,街上人流穿梭,伊籍忽然凑近刘备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速说道:
“玄德公,荆州非久留之地。蔡氏一族,外宽内忌,其党羽遍布州郡欲掌控整个荆州。将军若是投靠刘表贸然插入必然成为其眼中之钉!定要多加小心!”
这句警告如同一道惊雷,在刘备心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一震,看向伊籍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没想到,初次见面,伊籍竟敢冒着巨大的风险向他吐露如此机密。
刘备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竟有些微微湿润,他用力握住伊籍的手,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两个字:“多谢!”
伊籍微微一笑,抽回手,混入人流之中,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刘备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袍,让他滚热的头脑冷静了许多。
伊籍的出现,是意外之喜;而他的警告,也让刘备惴惴不安。
他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就在刘备心潮起伏,思索着荆州未来之路时,一名负责打探消息的校尉神色慌张地从远处飞奔而来,附耳禀报道:
“主公,急报!东吴有异动!孙权正于柴桑大集舟船,都督周瑜日夜操练水师,军中传言……其剑锋所指,似乎并非北面曹操,而是冲着江夏与荆州而来!”
刘备心头一沉。
江夏与荆州?
孙权小儿,竟有如此胆魄与野心!
他挥手让校尉退下,与身旁的关羽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江东猛虎,终究是要择人而噬了。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柴桑,吴侯府邸的议事大殿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烛火摇曳,将一张张肃穆的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
孙权端坐于主位,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殿下文武分列两旁,人人屏息,目光皆汇聚在中央那位身姿挺拔、俊朗不凡的青年都督身上。
周瑜一身白袍,腰悬佩剑,神色从容,仿佛即将谈论的不是一场决定江东命运的国战,而是一盘闲棋。
“主公,”周瑜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字字句句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黄祖老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然其坐守江夏,城池坚固,水寨相连,若强攻,我军必损失惨重。且其人虽勇而无谋,却性多猜忌,寻常诱敌之计,恐难奏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孙权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弧度:“故而,瑜有一计,名曰‘诈乱诱敌’。”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程普、黄盖等一众老将面面相觑,眼中满是疑惑。
周瑜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我军可佯作内乱。请宗室重臣,固陵太守孙静叔父,上表弹劾瑜与主公,言辞越激烈越好,斥责我等穷兵黩武,不恤民力,而后于固陵起兵,声称要清君侧,与主公分庭抗礼。”
“什么?”大殿之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计策太过骇人听闻,简直是拿江东的基业在赌博!
让孙氏宗亲带头“谋反”,一旦消息泄露,或是黄祖不上当,江东内部必将人心惶惶,后果不堪设想。
“都督,此计太过凶险!”
老将黄盖第一个站出来,声如洪钟,“静公乃宗室柱石,岂能担此叛逆污名?”
周瑜却微微一笑,未曾作答。
孙权此时站了起来,眼神锐利:“黄祖生性贪婪狂妄,素来轻视孤年轻。江东内乱,孙氏宗亲带头,如此天赐良机,他岂会不动心?
只要他尽起江夏之兵渡江而来,欲与静公夹击我军。届时,我军主力便可与静公内外夹击,一举歼灭江夏主力!至于静公之名……”
他的目光转向了队列中一位须发花白、神情威严的老将,深深一揖:“此事成败,全系于叔父一人之身。为江东大业,为父(孙坚)复仇,孤恳请叔父,暂受此不白之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孙静身上。
这位孙坚的弟弟,孙策、孙权的亲叔父,自孙策创业以来便镇守后方,劳苦功高,此刻却要被推到风口浪尖,背负上叛臣的骂名。
大殿内一片死寂,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等待着他的回答。
孙静沉默了片刻,脸庞上看不出喜怒,他缓缓走出队列,来到大殿中央,直直地望向孙权。
他的眼神穿透了时光,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随兄长征战四方的自己,看到了兄长惨死沙场的悲壮。
突然,他撩起战袍,对着孙权轰然下拜,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嘶哑而决绝:“主公!为讨黄祖,为报兄仇,老臣万死不辞!区区骂名,何足道哉!臣,领命!”
这三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双浑浊的眼中,闪烁着的是对家族最深沉的忠诚,和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
孙权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快步走下台阶,亲自将这位为家族奉献了一生的叔父搀扶起来,声音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却又强作镇定:
“叔父……快快请起!待功成之日,孤必亲自为叔父昭雪,告慰天下!”
他扶着孙静的手臂,手指微微颤抖。
这一刻,他内心的愧疚与感激,尽数化作了冰冷的杀机。
黄祖,你的死期,到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便通过黄祖安插在江东的探子,传回了江夏。
江夏太守府内,黄祖听完密报,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声。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孙权那黄口小儿,果然镇不住场面,连他亲叔叔都要反他!江东内乱,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他得意地将手中的酒爵狠狠掷在地上,满脸的横肉因兴奋而抖动着,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攻破柴桑,将整个江东纳入囊中的景象。
“主公英明!”堂下众将纷纷附和,马屁之声不绝于耳。
“传我将令!”黄祖大手一挥,唾沫横飞,“命苏飞为先锋,张硕、邓龙为副将,尽起我江夏五万水陆大军,即刻备战!三日之后,大军渡江,与那孙静里应外合,一举荡平江东!”
狂妄的命令在厅堂回荡,所有人都被这即将到来的“大胜”冲昏了头脑,唯有一人,立于角落,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父亲,万万不可!”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狂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黄祖之子黄射排众而出,他抱拳躬身,一脸忧色地说道:
“父亲,此事恐有蹊跷!江东孙氏,上下一心,孙静乃宗室元老,怎会轻易反叛?况且那周瑜智谋深沉,冠绝江左,此举,极有可能是诈乱诱敌之计,意在引我军渡江,然后趁虚攻我江夏啊!请父亲三思!”
黄射的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厅堂内的火焰。
黄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黄射,怒喝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不是被那江东鼠辈吓破了胆?!”
“父亲!”黄射言辞恳切,痛心疾首,“非是臣儿胆怯,实是江东不可小觑!周郎之名,天下皆知,其用兵如神,变幻莫测。我军若轻举妄动,必中其计,届时悔之晚矣!”
“够了!”黄祖被戳中了痛处,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锵”的一声,寒光四射,剑尖直指黄射的咽喉。
“你再敢多言一句,扰我军心,休怪我剑下无情!”
凛冽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厅堂,众将噤若寒蝉,无人敢为黄射说一句话。
黄射挺直了脊梁,迎着冰冷的剑锋,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赤胆忠心。
他看着眼前这位刚愎自用、听不进半句忠言的父亲,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江夏,危矣!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垂下了高傲的头颅,低沉地说道:“……臣儿,遵命。”
黄祖冷哼一声,收回了长剑。
黄射默默地退回原位,神情苍凉。
他知道,这一战,凶多吉少。
但他身为江夏将领,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踏过去。
三日后,长江之上,江夏水师帆樯如林,遮天蔽日。
黄祖坐镇中军大船,意气风发,下令全军加速渡江,在对岸扎下连营,将孙静所在的固陵城遥遥围住,摆出了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江夏军的营寨延绵十里,号角声与士兵的喧哗声响彻云霄,火把的光亮将整个江岸照得如同白昼。
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早已成为了猎物。
喧嚣的营盘背后,是奔流不息的江水。
夜色渐深,江风带着水汽,吹得营中旗帜猎猎作响。
驻守在营寨后方,临近江岸的士兵们早已放松了警惕,他们围着篝火,大声吹嘘着攻下江东后能得到多少赏赐,无人留意到,那看似平静的江面上,浓重的夜雾之下,无数黑色的阴影正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将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后路,彻底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