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城。
城中唯一的酒肆里,零星的几盏油灯光影闪动,映着一张写满忧虑的脸。
张绣独坐一隅,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数次。
作为这片土地的镇守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方的曹操蠢蠢欲动,而他这小小的南阳,正是风暴的中心。
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醺然的醉意,而是愈发忧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闷中,一阵极不和谐的鼾声打破了寂静。
张绣皱眉望去,只见邻桌趴着一个汉子,身形粗壮,衣衫褴褛,五官长得都挺好,但是组合到一起就奇丑无比。
他睡得正酣,口水沿着嘴角淌下,在油腻的桌面上积了一小滩。
张绣心中先是闪过一丝鄙夷,在这乱世之中,竟还有人能如此心安理得地酣睡?
可转念一想,这人不是傻子就是胆魄过人。
张绣眼中的烦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审好奇。
“将军,您瞧瞧,这人又在这儿喝白食了!”
店掌柜愁眉苦脸地凑过来,压低声音指着那丑汉,“都快半个月了,天天来,只喝酒,不付钱。问他,他就说自己胸怀匡扶天下之志,待他日功成名就,必以千金相报。这……这不就是个疯子嘛!”掌柜的语气里满是无奈与鄙夷。
张绣闻言,非但没有动怒,眼中的兴趣反而更浓了。
一个白吃白喝的无赖,却敢言匡扶天下?
他挥手示意掌柜退下,随即起身,走到那丑汉桌前,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掌柜的,这位先生的酒钱,我替他付了。”
声音不大,却足以惊醒沉睡之人。
那被称为疯子的丑汉缓缓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张绣,目光浑浊,似乎还没从梦中清醒。
当他看到桌上的银子时,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慵懒与邋遢一扫而空。
他将那锭银子推了回去,声音沙哑而坚定:“无功不受禄。将军的钱,庞某一文不取。”
张绣一愣,他设想过对方的千恩万谢,甚至阿谀奉承,却唯独没料到是如此干脆的拒绝。
他沉声道:“我敬先生乱世之中仍有此等闲情逸致,区区酒钱,权当交个朋友。”
庞统嗤笑一声,那张丑脸上挤出的笑容更显怪诞:“朋友?将军的朋友,怕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的酒债,我自己会还。不劳将军费心。”
说罢,他竟是头一歪,又要趴下睡觉,仿佛与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对峙,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番孤傲不羁的姿态,彻底激起了张绣的兴趣。
他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尴尬的沉默中,张绣的脸色由红转青,最终化为一声冷喝:“来人!”两名亲卫应声而入,甲胄铿锵。
“如今战事紧急,我以南阳太守之名,征调你入府议事。若有推辞,以通敌论处!”
这近乎无赖的军令,终于让庞统再次直起了身。
他深深地看了张绣一眼,眼神中没有畏惧,反而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没有反抗,只是慢悠悠地站起来,掸了掸满是油渍的衣衫,仿佛不是被强行征调,而是受邀赴宴。
从酒肆到将军府的路上,夜风清冷。
张绣与庞雏并肩而行,亲卫远远跟在后面。
张绣开始试探:“先生既有匡扶天下之志,不知对当今之势有何看法?”
庞雏目视前方,声音依旧沙哑,话语却如利刃剖开乱麻:“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为汉臣,实为汉贼,然其法度严明,唯才是举,已成北方霸主之势。
袁家四世三公,貌似强大,然外宽内忌,多谋少断,败亡只在旦夕之间。
江东孙策,少年英主,可得偏安一隅,却难有问鼎中原之力。
至于将军你所效的吕布…”他顿了顿,瞥了张绣一眼,“虽有精兵,却无远图,不过是风中浮萍,浪里扁舟罢了。”
一番话,字字诛心,却又一针见血。
张绣惊得一身冷汗,脚步都为之一滞。
这些话,他只在心底深处隐约想过,却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讲出。
他看着身旁这个丑陋的男人,心中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惊涛骇浪。
议事堂内,灯火通明。
张绣麾下众将校早已齐聚,见他领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丑汉进来,皆是满脸错愕。
当张绣沉声宣布,此人便是他新请来的主簿,将参与所有军机要务时,堂下顿时炸开了锅。
“将军,您不是在开玩笑吧?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丑八怪?”
“一个酒肆里的醉鬼,也配与我等共议大事?”
嘲讽和哄笑声此起彼伏,几名性情粗野的将领更是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
张绣面沉如水,正要发作,却见庞雏自始至终都神色自若。
他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仿佛那些刺耳的嘲笑不过是夏日的蝉鸣。
他缓缓走到大堂中央,浑浊的双眼扫视了一圈墙上悬挂的兵器与堪舆图,最后,目光定格在张绣的脸上。
在满堂的喧嚣与质疑声中,庞统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杂音。
“将军府上,可有堪用之物?”
张绣深邃的目光在庞雏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沉声下令:“取渤海郡详图来!”
此言一出,堂下众将顿时一片哗然。
“将军三思!”素来勇冠三军的胡车儿第一个按捺不住,他猛地踏前一步,粗犷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焦躁,“敌军兵临城下,我等正该披甲执锐,与之一决死战!此时看舆图,又有何用?莫非要纸上谈兵,等那公孙瓒的兵马踏平我将军府不成?”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这些都是追随张绣多年的悍将,习惯了真刀真枪的沙场搏杀,对庞统这种文士突如其来的指手画脚,本能地充满了排斥与怀疑。
面对着满堂的质疑和一道道锐利如刀的目光,庞统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只是静静地立在堂中,身形单薄,却似一杆标枪,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直到亲兵将一卷巨大的羊皮舆图在长案上铺开,他才缓步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粗糙的图上轻轻一点。
那一点,正落在渤海郡西侧,一处名为“狼头山”的险要之地。
“兵者,诡道也。力不如人,则以智取。”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公孙瓒大军围城,粮草辎重必经此地。诸位将军请看,狼头山地势陡峭,山路狭窄,两侧林木丛生,乃是天赐的伏击之所。”
胡车儿冷哼一声,不屑道:“此等浅显道理,我等岂会不知?公孙瓒用兵狡诈,粮道重地必有重兵把护,我军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分兵奇袭,无异于以卵击石!”
庞统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微笑。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胡车儿:“胡将军勇猛,人尽皆知。可真正的战场,并非只在两军阵前。有时候,等待,比冲锋更需要勇气。”
他话里有话,胡车儿眉头紧锁,却一时琢磨不透其中深意。
堂内的气氛,也在庞雏这份从容镇定之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最初的鼓噪与质疑渐渐平息,一种混杂着疑虑与好奇的期待感,开始在众人的心中弥漫开来。
他们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人,胸中或许真的藏着扭转乾坤的惊雷。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张绣,突然发出一声断喝。
“够了!”
他霍然起身,虎目环视堂下,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
那些原本还心存不满的将领们,在这股威压之下,尽皆垂首,不敢直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张绣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决断力,“公孙瓒兵锋正盛,我军已无退路。若依尔等之见,不过是城破人亡的结局!今日,我便赌上这满城将士的性命,信他一次!”
话音未落,他“呛啷”一声,解下腰间陪伴自己征战多年的佩剑,连同帅案上那方代表着无上指挥权的将印,一同推到了庞雏面前。
“庞先生,自此刻起,城中所有兵马,皆由你全权调度!此剑印在此,如我亲临!有违令者,无论亲疏,皆可以此剑印,先斩后奏!事后我自会禀报温侯,封赏于你。”
此举无异于一场豪赌,是将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庞统一个人的身上。
胡车儿等将领脸色骤变,双拳在甲胄下握得咯吱作响,却终究不敢再多言半句。
堂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但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之中,又似乎透出了一丝破局的微光。
庞统对着张绣深深一揖,双手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剑与印。
他没有多余的豪言壮语,只是平静地开始发号施令,一道道命令清晰而果决。
夜色降临,狼头山的山道上,一支辽东军的运粮队正燃着火把,艰难前行。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就在道路两侧的密林之中,林柯早已率领一支精锐小队,如幽灵般潜伏多时。
随着一声低沉的鸟鸣,数十个早已浸透火油的草人被同时点燃,呼啸着从林中抛出,精准地砸在了一辆辆装满粮草的马车上。
“轰——!”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干燥的秋夜里,那火苗如同遇到了最甘美的养料,瞬间炸开,化作一条苏醒的火龙,沿着长长的车队疯狂蔓延。
冲天的火光几乎将半边夜空都染成了赤红色,爆裂的豆子声、粮草燃烧的焦糊味、士卒惊恐的惨叫声与军官徒劳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混乱的死亡序曲。
辽东军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救火与抵御林中射出的冷箭让他们彻底乱了阵脚,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在距离辽东大营不足十里的针林之中,胡车儿正焦躁地勒着马缰,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麾下最精锐的三千快骑,此刻正人衔枚、马裹蹄,藏匿在这片寂静的林地里,纹丝不动。
眼睁睁看着林柯那边立下奇功,自己却只能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枯等,这让一向崇尚冲锋陷阵的胡车儿感到无比憋屈和愤懑。
那个姓庞的书生,当真是在羞辱自己!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违令出击的刹那,远方的天际,一抹刺目的红光陡然亮起,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扩大,最终化为一片熊熊火海。
胡车儿猛地瞪大了双眼,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
他不是蠢人,这一瞬间,所有的不解、愤懑、轻蔑,全都烟消云散。
他终于明白了!
火烧粮草是虚,真正目的,是制造混乱,是调动大营的守军!
公孙瓒必然会派兵驰援狼头山,而那座被他视作铜墙铁壁的大营,将在这一刻,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原来,这才是他的战场!
庞统并非要雪藏他这把最锋利的尖刀,而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让他直插敌人的心脏!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胡车儿的背脊窜上天灵盖,紧接着,又被一股沸腾的战意所取代。
他望向那片火光的方向,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敬畏的神色。
火光已然燎天,敌营的骚动声隐约可闻。
庞统算准了人心,算准了时机!
胡车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猛地抽出腰间的战刀,刀锋在火光映照下闪过一抹森然的寒芒。
“时机已至!”他低沉的咆哮在骑兵阵中响起,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杀气,“三千快骑,随我,踏破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