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格物院。
院子里的锻打声刚刚停歇,空气中还弥漫着金属切割后的焦味。
赵满仓正带着徒弟们像伺候祖宗一样擦拭着那台“母机”。看着一个个金黄色的铜壳从模具里跳出来,老头的脸上笑得全是褶子。
然而,这喜庆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
“哟,这大清早的,这儿倒是热闹得很呐。咱家是不是来得不巧了?”
一声尖细、阴柔,却透着股子透骨寒意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赵满仓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回过头,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群人。为首的一位,身穿大红蟒袍,头戴三山帽,面白无须,虽然脸上挂着笑,但那双三角眼里却是一片冰凉。
在他身后,四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番子,正按着刀柄,杀气腾腾地盯着院里的每一个人。
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魏忠贤。
“参……参见九千岁!”赵满仓和徒弟们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贴着青砖,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苏没有跪。他刚洗完手,正在用布擦拭手上的油污。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李大人,好大的架子啊。”
魏忠贤慢悠悠地跨过门槛,目光越过李苏,贪婪地在那台巨大的冲压机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苏脸上:
“有人告你私吞工部精铜五百斤,私役匠户三十人,还在宫里私造奇技淫巧。这罪名若是坐实了,进了北镇抚司,怕是连皮都要剥下来几层。”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驾贴(逮捕令),在手里轻轻拍打着:“跟咱家去东厂……喝杯茶?”
李苏笑了笑,随手将擦手的油布扔进竹筐。
“厂公若是想要李某的皮,随时可以拿去。只是这层皮剥下来容易,要想再找个人替皇上把这‘聚宝盆’给支棱起来,怕是就难了。”
“聚宝盆?”魏忠贤嗤笑一声,指着那堆铜片,“就凭这一堆破铜烂铁?李苏,你当咱家是那三岁孩童,好糊弄?”
“是不是糊弄,厂公一看便知。”
李苏突然向前一步。 “锵!”两名番子瞬间拔刀半寸,寒光凛凛。魏忠贤却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李苏走到竹筐前,抓起一把刚刚冲压好的铜盖,也没递给魏忠贤,而是当着他的面,哗啦一声,像是撒铜钱一样,撒回了筐里。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厂公掌管东厂,眼线遍布天下。想必应该知道,西洋人的自鸣钟,一个要价几何?”李苏问。
魏忠贤把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淡淡道:“弗朗机人的玩意儿,做工精细,一座怕是要五百两。”
“那厂公可知,做一个那样的自鸣钟,哪怕是泰西最好的工匠,要多久?” 李苏竖起一根手指:“半年。”
“而李某做这个……”李苏指了指那台冲压机,“只要铜料足够,这台机器一天能吐出一千个。若是再配上这格物院里的流水作业,哪怕是再精巧的‘天火’,李某一天也能给皇上变出五百个来。”
魏忠贤把玩扳指的手顿住了。他虽然不懂工业,但他懂账。 半年做一个,和一天五百个。这中间的差距,就是天与地。
“李苏,东西做得快,那是粗制滥造。若是卖不出去,也就是一堆废铜。”魏忠贤依旧嘴硬。
“厂公请看。”
李苏从怀里掏出那枚早已准备好的成品——刻着**“天启御制”**四个字的精美打火机,双手递了过去。
魏忠贤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凉细腻。 咔哒。 他下意识地按动机关。火苗窜起,映在他那张白净得有些诡异的脸上。
“厂公,这东西成本不过一钱银子。但若是打上‘御制’的牌子,卖到江南去,那就是五百两。一天五百个,便是二十五万两……即便打个对折,也有十万两。”
李苏盯着魏忠贤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 “一天,十万两。”
“厂公,这哪里是破铜烂铁?这分明是李某给厂公、给皇上炼的一座金山。您若是现在把李某抓了,这机器就真的成了废铁。这不仅是断了李某的活路,也是断了皇上的内帑,更是……断了厂公您的财路。”
院子里静了下来。只有那火苗燃烧的轻微声响。
魏忠贤盯着手里的火苗看了许久,那双浑浊的眼里,贪婪的光芒越来越盛。他现在正愁怎么给皇上弄钱修大殿,这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突然,魏忠贤笑了。 那一脸的阴鸷瞬间化作了满面春风,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哎哟,李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 魏忠贤随手将那个打火机揣进怀里,顺势上前一步,亲热地帮李苏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
“咱家刚才那是跟李大人开个玩笑。工部那帮酸儒,整日里就知道盯着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敢诬告李大人这样的国之栋梁?简直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说着,他转头对着番子喝道:“还不把刀收起来!吓着李大人,咱家剥了你们的皮!”
李苏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拱手道: “厂公英明。只是这‘天火’虽好,要想卖到江南去,换回真金白银,光靠下官一人,怕是力有未逮。这中间的关卡、运送、乃至让那些富商乖乖掏钱……”
“这个好办。” 魏忠贤大手一挥,“只要东西造得出来,剩下的事,东厂替你办了。江南那帮盐商,咱家这次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李大人的宝贝好。”
李苏凑近了几分,声音压低: “这买卖既然是皇爷的,大头自然归公。但这辛苦费嘛……依下官看,其中的三成,理应是东厂的‘护送费’。”
三成。 魏忠贤的瞳孔微微收缩。这小子,上道!
“好!痛快!” 魏忠贤从袖子里掏出那张原本用来抓人的驾贴,看也不看,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火炉里。 纸团在炉火中瞬间化为灰烬。
“李大人,这格物院以后就是咱家的自留地。谁若是敢来这儿撒野,不管是工部尚书还是都察院御史,你只管让番子打出去!出了事,咱家给你兜着!”
魏忠贤心情大好,背着手,哼着小曲儿,像个刚收完租的老财主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苏看着那大红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这格物院,算是彻底绑上了阉党的战车。这是一把双刃剑,但他没得选。
“都起来吧。”李苏转身看向惊魂未定的工匠们,“既然没死,那就接着干活。赵师傅,今晚通宵,把这第一批模具,彻底定型。”
咚! 沉闷的冲压声再次在院子里响起。这一次,这声音在众人耳里,不再是噪音,而是保命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