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十月十二。天津卫,大沽口。
渤海湾的寒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无情地拍打在冻得发白的滩涂上。 往年这个时候,大沽口早就封冻了,只有几只瑟缩的海鸥在冰面上以此为家。但今日,这里却聚满了人。
顺天府的官员、户部的度支郎中、天津卫的守备将军,乃至京城各大粮行的掌柜,都缩着脖子,揣着手,站在寒风中翘首以盼。 运河断了,京师的粮仓已经见底。这十几天来,整个京城的命,都悬在这一条从未走过的海路上。
“张大人,这都晌午了。” 户部的主事冻得清鼻涕直流,忍不住抱怨道:“那李尚书说的船队真能来?如今可是西北风,逆风行船,便是神仙也难啊!依下官看,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劝皇上答应漕帮的条件吧……”
顺天府丞叹了口气,望着灰蒙蒙的海天一线,脸色灰败: “等吧。若是海运不通,咱们回去也是个死。”
正说着,远处的海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白光。 紧接着,是一片。
“来了!那是……帆?” 有人惊呼。
但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所有大明水师和老艄公的认知。 那不是大明常见的硬帆方头沙船,也不是像城墙一样笨重的福船。 那是一支由十艘造型奇异的战船组成的舰队。
它们太**“瘦”了。 船身修长得不可思议,长宽比竟然达到了惊人的六比一,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插在海面上。 最让人震惊的是船头。它不是宽大的方头,也不是微微上翘的圆头,而是向内凹陷、如同刀锋般锐利的“空心船首”**。
在大浪中,它们不是像鸭子一样“骑”过浪头,而是像利剑一样直接**“劈”**开波浪!
“飞剪船”(clipper)。 这是风帆时代的巅峰之作,也是李苏为大明海运准备的第一张王牌。在蒸汽机因密封问题无法上船的当下,这是唯一的解法。
……
码头栈桥上。
李苏身穿厚重的黑狐裘,正准备登上旗舰“定海号”。 但在登船前,他停下了脚步。
送行的人群中,一个身影格外显眼。 苏婉并没有像其他妇人那样哭哭啼啼。她穿着一身厚实的棉布比甲,指挥着几十名身强力壮的仆妇,将最后一批药酒和咸鸭蛋搬上补给船。 现在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卖豆腐脑的小姑娘,而是手握皇家银行内账、管理着几万工人伙食的**“苏大管家”**。
“大人,物资都齐了。” 苏婉拿着一份清单走到李苏面前,声音虽然平静,但捏着纸张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这一去万里,海上湿气重,您……多保重。”
李苏接过清单,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柔情: “家里交给你,我放心。”
苏婉抬起头,眼神中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定: “您放心走。皇家银行的内账我看过了,没有问题。铁路那边的食堂和物资库,我也都安顿好了。” “只要我在,后院起不了火。谁要是敢在账目上动即脚,我替您盯着。”
这就是李苏最需要的。 他在前方冲锋陷阵,需要一个绝对忠诚、且精明能干的人替他守住大后方。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是政治与利益的深度绑定。
“好。” 李苏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 “等我回来。带回了橡胶,咱们的火车就能跑得更快,咱们的日子……也会更好。”
说完,李苏毅然转身,踏上了跳板。
……
旗舰“定海号”上。
李苏站在船头,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感受着脚下甲板传来的微微震颤。 在他身边,站着一位满脸风霜、双手布满老茧的老者。他是李苏从福建重金挖来的老船匠,陈阿大。
“大人,神了!真是神了!” 陈阿大看着两旁飞速倒退的海岸线,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老汉造了一辈子船,从来没见过敢这么造的!船头做成这样,要是搁以前,早就扎进水里出不来了。可您加了这个……”
陈阿大指着船体中后部那微微隆起的线条(流线型设计): “船头劈水,船身就把水‘滑’过去了。阻力小了一半不止!而且这软帆……”
他抬头看向头顶。 三根高耸入云的桅杆上,挂满了层层叠叠的白色软帆。不同于大明的竹篾硬帆,这些软帆通过复杂的滑轮组和索具,可以极其灵活地调整角度。
“现在是西北风,也就是逆风。” 李苏指着鼓胀的风帆,给这位老船匠,也是给身后的孙元化(此时已负责海运调度)上了一课: “硬帆遇到逆风只能停。但软帆不同。利用流体之力——也就是风吹过帆面产生的吸力,只要把帆调整到特定的角度,船就能走‘之’字形,切风而行。”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逆风跑出十二节(约22公里\/小时)的速度。”
孙元化拿着炭笔,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眼中满是狂热的求知欲: “妙!太妙了!利用风的侧向分力……这就是几何之美啊!”
“可惜啊。” 李苏看着脚下的甲板,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若是能装上蒸汽机,何须看老天爷的脸色?哪怕是顶风顶流,我也能跑出二十节。”
“大人,咱们的蒸汽机不是能动了吗?”孙元化不解。
“那是‘病马’。” 李苏摇了摇头: “没有橡胶做密封圈,气缸漏气、管路震裂。在陆地上还能随时停下来修,在这茫茫大海上,一旦趴窝就是死路一条。在找到那种‘流泪的树’之前,蒸汽机上不了船。”
……
“轰——” 一声沉闷的号炮声。 船队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以一种极其优雅且迅猛的姿态,切入了大沽口航道,稳稳地抛锚。
船未停稳,码头上的机械吊臂(李苏设计的简易滑轮组起重机)已经开始运作。 没有黑烟滚滚,只有白帆如云。
一队队神机新军士兵迅速搭好跳板。 紧接着,无数特制的独轮车推着沉甸甸的粮袋,像白色的河流一样涌向岸边。
岸上的户部官员看着这如山般的粮食,激动得热泪盈眶。 “到了!真的到了!” “七天!从江南到天津只用了七天?漕运顺风也要走一个月啊!”
李苏缓步走下跳板。 靴子踩在坚实的冻土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各位大人。” 李苏没有行礼,只是淡淡地扫视了一圈这些目瞪口呆的官僚,指了指身后那十艘如同白天鹅般优雅的战舰:
“粮食到了。装车进京吧。” “另外,回去告诉内阁的各位阁老。”
李苏转过身,看着那辽阔的海面,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这只是开始。” “这种船,我有图纸,我有船坞,我有高炉炼出的铁钉和铜皮。” “一年之内,我会造出一百艘。” “运河,死了。” “从今往后,大明的命脉,不在那条淤塞的臭水沟里,而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上。”
风雪骤紧。 官员们看着李苏那孤傲的背影,又看看那充满了工业设计美感的飞剪船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们隐约感觉到,那个他们熟悉的、慢吞吞的旧时代,随着这面猎猎作响的白帆,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