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四年,十一月初一。京师,皇极殿。
冬至将近,京城的寒风虽然凛冽,却吹不散大殿内那股子令人窒息的燥热。 今日的朝会,因为一份来自大同的捷报和随之而来的**《互市条约》**,再次炸了锅。
“荒谬!简直是丧心病狂!” 礼部尚书手持象牙笏板,须发皆张,跪在御道中央,声音悲愤得如同杜鹃啼血: “陛下!自古以来,对待北虏(蒙古),或剿或抚,从未听说过要做生意的!” “李苏竟然用朝廷的官盐,去换鞑子的羊毛?盐乃国之重器,羊毛乃无用之物!这是拿大明的血肉去喂养豺狼啊!” “一旦蒙古人吃饱了盐,有了力气,南下牧马,这罪责谁来担?!”
“臣附议!” 都察院的一众御史也像闻到了腥味的鲨鱼,纷纷出列: “李苏名为制夷,实为通番!他在边关私设互市,不经户部核准,不经礼部册封,这是把朝廷的法度置于何地?” “听说他还给了那个林丹汗‘精盐’?那可是京城权贵才吃得起的好东西!这是媚敌求荣!”
朱由校坐在龙椅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暴怒。 他穿着厚重的皮弁服,手里摩挲着那一串已经被盘得油光发亮的玉佛珠。两年的帝王生涯,加上李苏带来的巨变,让他那张原本稚嫩的脸上,多了一层让人看不透的深沉。
他看着下面群情激愤的文官,并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了站在丹陛之下的魏忠贤。
“大伴,你怎么看?”朱由校淡淡问道。
魏忠贤腰弯得很低,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谦卑笑容,但眼底却闪过一丝精光: “皇爷,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奴婢只知道,李尚书送回来的折子上说,这叫**‘经济羁縻’**。” “他说,以前咱们给蒙古人送银子(岁币),那是肉包子打狗。现在咱们买他们的羊毛,是给他们套上链子。”
“链子?”朱由校来了兴趣。
“是。” 魏忠贤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密奏,那是东厂番子从大同传回来的: “皇爷您看。自从互市开了以后,察哈尔部的贵族们为了换盐、换玻璃杯,都在疯了一样地抢草场养羊。原本用来养战马的草场,现在全变成了羊圈。” “李大人说,马少了,他们的骑兵就少了;人去剪羊毛了,练刀的时间就少了。” “而且……” 魏忠贤压低了声音,笑得阴恻恻的: “他们吃惯了咱们的精盐,穿惯了咱们的棉布,用惯了咱们的铁锅。若是哪天咱们突然断了供……皇爷,您说他们是敢来打咱们,还是得跪下来求咱们?”
朱由校听得眼神发亮。 他虽然不懂经济学,但他懂控制欲。 以前大明对付蒙古,要么打,要么送钱求和,总是被动。 而李苏这一招,是把刀柄握在了自己手里。
“可是陛下……” 礼部尚书还在不依不饶,“此乃商贾末流之术,非圣人教化之道啊!若是天下人都去逐利……”
“够了!” 朱由校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站起身,从御案上拿起一块灰白色的粗呢布料,那是用刚运回来的蒙古羊毛织成的。 “爱卿说这是末流之术?” 朱由校把布料扔在礼部尚书面前: “这布,一匹只要二两银子。做成衣裳,能让辽东的将士在雪地里不冻死,能让京城的百姓过个暖冬。” “你们口中的圣人教化,能御寒吗?能填饱肚子吗?”
大殿内一片死寂。
“传朕旨意。” 朱由校重新坐回龙椅,目光扫视群臣: “准李苏所奏。在大同、宣府设立**‘互市监’**,专司羊毛皮货贸易。” “另外……”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这互市的税银,三成归户部,七成归内帑。毕竟,那修铁路的钱,是朕出的。”
文官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无奈跪拜:“陛下圣明。”
散朝后。 朱由校独自一人回到乾清宫。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魏忠贤。 “大伴。” 皇帝看着墙上的《九边图》,目光停留在大同那个点上,声音变得有些幽幽的: “李苏……他在边关威望太高了。” “林丹汗怕他,杨国柱怕他,连那些桀骜不驯的流民都听他的。现在他又握住了草原的经济命脉。”
“皇爷是担心……”魏忠贤小心翼翼地问。
“朕信他不会反。” 朱由校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但他手里的刀,太快了。快得让朕有时候都觉得……脖子凉。” “拟旨。” “加封李苏为少师(从一品虚衔),赏蟒袍。” “但告诉他,辽东和宣大的防务,要多交给孙元化和满桂去管。让他……多抽空回京城,陪朕‘研讨格物’。”
这是帝王心术。 给最高的荣誉,给最大的信任,但也悄悄地分他的权,把他往京城这个笼子里拉。 用羊毛锁住蒙古人,用恩宠锁住李苏。 这位年轻的木匠皇帝,终于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