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县那低矮的土城墙头,林牧之迎风而立。
初春的寒风依旧刺骨,卷起他略显单薄的青衫下摆,也吹动了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
他眯着眼,望向远方。
地平线上,一道翻滚的烟尘线正缓缓逼近,如同不断扩散的瘟疫。
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口。
城墙上,仅有的数十名县兵和刚刚组建不久的民兵们,紧紧攥住了手中简陋的竹矛或刚下发不久、还带着机油味的火铳。
他们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混杂着恐惧、紧张,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来了。”林牧之轻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张画满潦草符号的城防草图边缘。
这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毕竟,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亲身面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洪流。
“公子,看这尘土,贼骑当在百人左右,皆是轻骑。”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县尉郑知远按着腰间刀柄,走到他身侧。他面容刚毅,额上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但眼神却异常冷静,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头狼。
“百人……比预想的稍多。”林牧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分析,“郑县尉,我们的布置,能挡得住吗?”
郑知远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下匆匆布设的简易鹿角、陷马坑,最后落在城墙后那些被麻布遮盖的“秘密武器”上。
“若是半月前,绝无可能。城墙太低,守军太少,贼骑一个冲锋就能上来。”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但现在,有公子这些……新奇物件,末将以为,至少有五成把握。”
“五成……”林牧之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够了。乱世求生,有五成把握就值得拼命。”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边:“铁柱叔,火铳队准备得如何?”
身材敦实的赵铁柱正半跪在地上,反复检查着一排火铳的击发装置和药池,闻言抬起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铁匠特有的沙哑:“公子,铳管都检查过三遍了,药线也试过,湿气不重,应该……应该能成。”
他脸上沾着些许黑灰,眼神里透着一股对器械安全的偏执。即便在这种时候,他担心的依旧是武器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出岔子。
“放心,按我们演练的来。”林牧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传递去一丝信心。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登城马道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主簿之女苏婉清提着裙摆,在一位老仆的护送下,有些气喘地跑了上来。她素雅的裙裳沾染了些许尘土,束起的发丝也有些凌乱,但手中却紧紧抱着一个木匣。
“苏姑娘?你怎么上来了?这里危险!”林牧之眉头微蹙,快步迎了上去。
苏婉清站定,平复了一下呼吸,耳尖因为奔跑和紧张微微泛红。她将木匣递上,声音虽轻却清晰:“林公子,这是我父亲让我送来的。城内青壮已按公子的吩咐,分守四门,搬运滚木礌石。这匣子里是伤药和一些干净的布条,或许……用得上。”
她抬眼望向城外那越来越近的马贼洪流,纤细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算盘珠子,但眼神却努力保持着镇定:“账上的钱粮还能支撑半月,只要……只要我们能守住。”
林牧之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微微一暖。在这个时刻,她带来的不仅是物资,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支持。
“有劳苏姑娘,也代我谢过苏主簿。”他接过木匣,触手微沉,“你快下去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苏婉清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林牧之一眼,这才在老仆的催促下转身离去。那眼神中,有担忧,也有信任。
……
城下的马贼队伍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缓缓停下。
烟尘散去,露出了他们的真容。
大多是些面目狰狞的汉子,穿着杂乱的皮袄,手持弯刀或长矛,骑在矮壮的蒙古马上,眼神中充满了贪婪与暴戾。
为首一人,身材格外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直划到下巴。他策马向前几步,用生硬的官话朝着城头吼道:
“城上的人听着!老子是黑风寨大当家座下先锋胡狼!识相的,乖乖打开城门,献上粮食女人,爷爷们或可饶你们不死!若敢说个不字……”
他狞笑着扬起手中滴着血珠的弯刀,指了指身后躁动的马贼们:“待爷爷们打破这鸟县城,鸡犬不留!”
凶悍的咆哮声从马贼群中爆开,如同群狼啸月,充满了原始的杀戮欲望。
城墙上,一些没经历过战事的民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武器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恐惧如同瘟疫,开始悄然蔓延。
郑知远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压过城下的喧嚣:“胡狼!少他妈放屁!寒川县城小墙矮,但爷们手里的刀也不是吃素的!有本事,你就上来试试!”
他这一吼,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顿时让城头守军的士气为之一振。
“找死!”胡狼勃然大怒,弯刀向前一挥,“儿郎们!给我冲!先登城者,赏钱加倍,女人优先!”
“杀啊!”
百余骑马贼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寒川县城墙发起了冲锋。
马蹄践踏大地,声势骇人。
“弓箭手!自由散射!”郑知远冷静下令。
稀稀落落的箭矢从城头射下,但对高速冲锋的骑兵威胁有限,只有几匹倒霉的战马被射中,嘶鸣着栽倒,上面的马贼也被甩飞出去。
大部分马贼迅速冲过了弓箭的有效射程,逼近了城墙。
“准备滚木礌石!”郑知远再次高喊。
守军们搬起早就准备好的石块和木头,紧张地盯着下方。
然而,林牧之却抬手制止了他们:“等等!放他们再近些!进入三十步内!”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郑知远看了林牧之一眼,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选择相信,重复命令:“听林公子的!稳住!”
马贼们见城头反应“迟钝”,更加猖狂,嚎叫着催动战马,眼看就要冲到墙根下,甚至有人已经掏出了飞爪绳索。
三十步!二十步!
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晰看到马贼们狰狞的面孔和刀锋上的寒光。
民兵们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林牧之眼神一厉,猛地挥手:“火铳队!第一排!瞄准!放!”
早已紧张等待的赵铁柱,几乎是嘶吼着重复命令:“放!”
站在垛口后的第一排十名火铳手,虽然手指都在颤抖,但还是依着平日训练,用力扣下了扳机。
嗤……咻!
药线燃烧的声音短暂而急促。
紧接着——
“轰!!!”
一声沉闷如惊雷般的巨响,在寒川县城头炸响!
十道火舌从铳口喷涌而出,浓密的白色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刺鼻的硫磺味充斥鼻腔。
冲在最前面的七八名马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或面门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惨叫着从马背上倒飞出去!
铅制的弹丸在近距离展现了可怕的破坏力,轻易地撕裂了皮袄,钻入肉体,带出一蓬蓬血雨。
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或将背上的骑士甩落,或掉头狂奔,反而冲乱了后续的队伍。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这从未见过的武器,这震耳欲聋的巨响,让凶悍的马贼们瞬间陷入了混乱和恐慌。
“妖法!他们会妖法!”
“雷公!是雷公打雷了!”
城头上,硝烟稍稍散去。
火铳手们看着城下狼藉的景象,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自己也有些发懵。
他们没想到,这看似笨重的铁管子,竟有如此威力!
林牧之强忍着耳膜的嗡鸣和心脏的剧烈跳动,瞳孔因为首次实战的成功而微微收缩。
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的空气,语速加快,声音却异常沉稳:“第一排后退装填!第二排上前!准备!”
他的命令,将惊愕中的守军拉回了现实。
希望,如同初春的嫩芽,在每个人心中破土而出。
原来,我们真的可以守住!
城下,先锋胡狼侥幸躲过了第一轮齐射,勒住受惊的坐骑,又惊又怒地望着城头那尚未散尽的硝烟,脸上那道刀疤扭曲得更加可怕。
“妈的!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咬牙切齿,“不要慌!散开!都给老子散开!弓箭手!压制城头!”
他意识到,这座看似不堪一击的小县城,似乎藏着意想不到的硬茬子。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