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孝廉府邸内的密谋与黑狼帮残匪的蠢动,林牧之虽未全然洞悉,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敌意,他已敏锐察觉。蒙学堂的争议,绝非简单的理念之争,其背后牵扯的利益与恐惧,必将引来更猛烈的反扑。
果然,未出三日,一场更大的风波,骤然降临。
这日清晨,蒙学堂刚开课不久,学堂门外便人声鼎沸,黑压压围了一大群人。为首的,并非孔孝廉(据说气病在床),而是其得意门生王秀才,以及城内几位颇有声望的乡绅宿老。他们身后,跟着数十名孔门弟子以及许多被鼓动而来的百姓,群情汹汹,手持“卫道除邪”、“关闭蒙学”等字样的横幅,将学堂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林牧之出来!”
“关闭邪学堂!”
“滚出寒川!”
...
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声势骇人。学堂内的孩童吓得瑟瑟发抖,授课被迫中断。苏婉清面色发白,强自镇定,令助教看好学子,自己欲出门理论。
“苏小姐留步。”林牧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已闻讯赶来,面色平静如水,“此事因我而起,自当由我应对。”
他整了整衣衫,缓步走出学堂大门。郑知远恐生变故,早已调来一队巡护队员,在外维持秩序,但并未强行驱散人群,以免激化矛盾。
见林牧之出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骂声四起。
王秀才上前一步,手持一份状纸,义正辞严,高声喝道:“林牧之!你开办蒙学,不尊圣教,专授异端邪术,蛊惑童蒙,败坏学风,更兼私设工坊,僭越礼制,聚敛民心,其心叵测!今日,寒川士绅百姓于此,要你给个说法!即刻关闭学堂,解散工坊,向全城父老谢罪!否则,休怪我等将尔恶行,上达天听,请州府发落!”
一番话,扣紧大帽子,将工坊与学堂完全对立于士绅百姓之上。
林牧之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看到不少面孔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其中不乏曾受工坊恩惠、家人曾受益于防疫接种者,此刻却也被煽动而来,心中不由一叹。
他并未动怒,声音清朗,压过嘈杂:“王秀才,诸位乡邻。林某办学开坊,所为者何?去岁大旱,工坊以工代赈,活人无数;今岁狄患,工坊械精粮足,保全城池;疫病横行,工坊施药防疫,救人万千;蒙学授业,教孩童识字明理,授其谋生之技。林某自问,于寒川百姓,未有大过,反有微功。何来‘其心叵测’之说?又何须‘谢罪’?”
百姓中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露迟疑。林牧之所言,确是事实。
王秀才见状,急忙道:“巧言令色!你施小恩小惠,不过为收买人心,行那王莽谦恭之伪!你所授之学,背离圣道,使孩童不敬先贤,不思仁义,只知锱铢计较,机巧牟利!长此以往,寒川子弟皆成唯利是图之辈,礼崩乐坏,人伦不再!此乃断我寒川文脉,毁我子孙根基!其罪大焉!”
“好一个断文脉,毁根基!”林牧之冷笑一声,“敢问王秀才,寒川文脉几何?寒川子弟,以往读书者几人?中秀才者几人?中举人者几人?入朝为官者又有几人?”
他目光锐利,直视王秀才:“恐怕百中无一!绝大多数百姓子弟,终日劳作,不得温饱,目不识丁!他们之根基,在于生存!在于吃饱穿暖,免受欺凌!工坊授其技,使其能造更好农具,得更多收成;学堂授其算,使其能明账目,不受盘剥;授其格物,使其晓事理,不被蒙骗。此乃授之以渔,助其立身!如何成了毁其根基?!”
他转向围观百姓,声音提高:“乡亲们!试问,你是愿子弟终日空谈道德,却饥寒交迫?还是愿其学得一技之长,可安身立命,光耀门楣?工坊匠役,月钱几何?巡护队员,饷银多少?可比终日吟诗作对、却需父母供养的酸儒强否?!”
一席话,问得王秀才面红耳赤,问得百姓纷纷点头!
“二少爷说得对!”
“俺家小子在工坊,挣得比老子多!”
“识字算数,买卖不吃亏!”
...
呼声渐起,形势开始逆转。
王秀才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强词夺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乃千古至理!尔等匠役,纵得温饱,亦是下贱!安能与读书人相提并论?!”
此言一出,不仅林牧之脸色一沉,周围许多工匠、农户出身的百姓更是勃然变色!
“王秀才!你说什么?!”
“匠役下贱?你吃的饭、穿的衣,哪样不是‘下贱’人做的?”
...
群情瞬间激愤!王秀才自知失言,吓得连连后退。
林牧之踏前一步,声如寒冰:“好一个‘惟有读书高’!敢问王秀才,狄人铁骑踏来时,是你手中圣贤书能退敌,还是我工坊弩箭能杀贼?百姓饥寒交迫时,是你口中仁义能充饥,还是我工坊粮食能活命?疫病横行时,是你笔下文章能治病,还是我工坊医药能救人?!”
他每问一句,王秀才便脸色白一分,周围百姓的怒火便高涨一分!
“尔等口中圣贤道,救不了寒川!尔等心中读书高,养不活百姓!”林牧之厉声道,“寒川要生存,要发展,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能造利器保家卫国的人!能产粮食饱腹御寒的人!能研医药治病救人的人!而不是只会空谈道德、鄙视实务的腐儒!”
“说得好!”郑知远振臂高呼,“寒川能存至今,靠的是将士用命,工匠辛劳,农夫耕耘!不是几句酸文!”
百姓的情绪被彻底点燃,纷纷怒视王秀才一行人。
王秀才等人被驳得体无完肤,又被百姓怒视,吓得魂不附体,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皇甫嵩匆匆下车,见到眼前景象,眉头紧锁。他快步走到双方中间,沉声道:“诸位!诸位!请听老夫一言!”
众人见是皇甫先生,稍稍安静下来。
皇甫嵩先对王秀才道:“王秀才,卫道之心可嘉,然言辞过激,易伤和气。林先生办学开坊,于寒川确有实绩,此乃有目共睹。”
他又转向林牧之,语重心长:“林先生,然则圣贤教化,关乎世道人心,亦不可轻废。新学旧道,或可求同存异,并行不悖?何必势同水火?”
他试图调和,但立场隐隐偏向传统。
林牧之却丝毫不让,淡然道:“皇甫先生,道非空谈,学贵实用。若圣学不能利国利民,要之何用?若新学能强国富民,为何要阻?寒川蒙学,教的亦是忠孝节义,然更重身体力行!忠于寒川,孝于父母,节于品行,义于乡邻!此便是寒川之道,实用之学!”
皇甫嵩一时语塞。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巡护队员飞马而来,不及下马便急声喊道:“报!二少爷!郑县尉!城西水力工坊引水渠发现大量可疑火药!有匪徒踪迹!疑似欲炸渠毁坊!”
“什么?!”全场哗然!
林牧之与郑知远脸色骤变!
王秀才等人也惊呆了。
林牧之目光瞬间冰冷如刀,猛地射向王秀才:“王秀才!尔等在此纠缠所谓道统,却不知歹人已欲毁我寒川根基!若水渠被炸,工坊瘫痪,狄人再来,尔等可能用圣贤书退敌?!可能用仁义道德修渠?!”
王秀才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摆手:“不...不关我事...”
“巡护队听令!”郑知远怒吼,“即刻封锁现场,搜捕匪徒!全城戒严!”
“是!”
林牧之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王秀才等人,对皇甫嵩冷冷道:“皇甫先生,可见到了?毁堤炸渠,此乃尔等所卫之‘道’?还是林某所倡之‘器’,在守护寒川?”
言罢,翻身上马,与郑知远疾驰而去。
皇甫嵩愣在原地,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惊慌失措的王秀才和愤怒的百姓,脸色青白交加,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一场精心策划的舌战围攻,竟以如此方式戛然而止。
而一场真正的危机,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