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前的空地上,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苏婉清那声轻柔的禀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因“雪花盐”而带来的震撼。
众人的目光从晶莹的盐粒,转向了这位突然出现的、抱着算盘的温婉少女。
主簿苏明远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轻咳一声,正想示意女儿退下。大家闺秀,岂能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
郑知远却大手一挥,朗声道:“是婉清啊?来得正好!林公子巧夺天工,解我寒川缺盐之困,此等大事,正需精细账目记录!你既擅长此道,便在一旁协助林公子,将这精盐的产出、分发,一一厘清!”
他虽是武将,却也粗中有细,看出林牧之对此女似乎并无恶感,且眼下确需人手,便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
苏婉清微微一福,轻声应道:“婉清遵命。”
她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大锅旁的林牧之。只见他面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正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着她。
她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了一下算盘珠,发出清脆的声响,掩饰着内心的些许慌乱。
林牧之收回目光,对郑知远拱手:“郑县尉,精盐熬煮之法并不复杂,可交由可靠之人扩大生产。当务之急,是立刻组织人手,用稀释的卤水清理城中污秽角落,尤其是病患出现之地,以防瘟疫。”
“正该如此!”郑知远重重点头,立刻雷厉风行地分派任务。
一部分兵卒和民夫负责继续熬盐,另一部分则提着木桶,按照林牧之吩咐的比例稀释卤水,前往城西南角进行洒扫消毒。
林牧之则走到一旁,对苏婉清简单交代了精盐的产量估算和优先供应守城军民、其次赈济饥民的分发原则。
苏婉凝神静听,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皆切中要害,显示出极高的算术天赋和对实务的敏锐理解。
两人一问一答,效率极高。
苏明远在一旁看着,原本的不悦渐渐被惊讶取代。他这女儿,平日只在闺中摆弄算盘,没想到真到了用时,竟能与林公子对答如流?
就在这边紧张忙碌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之前那位负责后勤、愁眉苦脸的老吏,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不再是愁苦,而是狂喜与难以置信!
“神了!神了啊!林公子!郑县尉!”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城西南的方向:
“那卤水……那卤水真乃神物!洒过之后,原本那股子驱不散的秽气,竟真的淡了许多!几个原本只是呕吐发热的轻症病人,用了您吩咐的淡盐温水漱口、净手后,精神头也好了不少!郎中都说,病情稳住了,没再加重!”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如果说炼制雪花盐是巧技,那这遏制瘟疫的苗头,简直就是活命救人的仙术!
所有人都清楚,大战之时,营垒中最怕的就是瘟疫。一旦蔓延,比刀剑更能杀人!
林公子此举,简直是救了全城人的性命!
就在这时,几位须发皆白、在寒川德高望重的乡老,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张老丈,正是之前在盐碱地质疑林牧之最厉害的那位。
此刻,他老泪纵横,脸上满是羞愧与感激。
他推开搀扶他的家人,走到林牧之面前,不顾地上污水泥泞,竟噗通一声,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了下去!
“林公子!老朽……老朽有眼无珠!先前多有质疑,冒犯了公子!公子您非但不计前嫌,反而造出这救命的神盐,拿出这防疫的仙法!您是我寒川全城百姓的再生父母啊!”
其余几位乡老,也纷纷跪下,叩头不止。
“林公子大恩!”
“谢林公子活命之恩!”
这些老人一跪,周围所有的民夫、兵卒,甚至一些远远围观的百姓,都深受感染,纷纷朝着林牧之的方向躬身行礼。
一时间,“谢林公子”之声,此起彼伏。
苏婉清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指,怔怔地看着被众人跪拜、身形单薄却脊梁笔直的少年,美眸中异彩连连。
她自幼熟读诗书,深知“民为邦本”,却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人能凭借实实在在的功绩,获得百姓如此发自肺腑的拥戴。
郑知远抚着胡须,眼中满是赞赏与庆幸。幸好,当初没有因这庶子的身份而轻视他。
林牧之连忙上前,欲搀扶起张老丈:“老丈快快请起!诸位乡亲请起!牧之身为寒川之人,所做一切,份所应当,当不起如此大礼!”
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真诚而毫无骄矜之色。
张老丈执意不肯起,仰着头,泪流满面:“公子当得起!若非公子,我等不是死于马贼刀下,便是亡于瘟疫之中!公子不仅给了我寒川御敌之器,更赐予我等活命之本!此恩,重于泰山!”
他紧紧握住林牧之的手,声音哽咽:“公子,日后但有所命,寒川百姓,莫敢不从!”
“莫敢不从!”其余乡老和百姓齐声应和,声浪震天。
这一刻,林牧之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却坚实无比的力量,正从这片土地,从这些曾经绝望的百姓身上汇聚而来,涌入他的体内。
那是民心。
是比任何金手指都更强大的力量。
他穿越以来,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不仅要活下去,更要带着这些人,一起活下去,活得更好!
就在这民心汇聚、群情激昂的时刻——
蹬蹬蹬!
一名传令兵神色慌张、脚步踉跄地狂奔而来,冲到郑知远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报——!”
“县尉大人!不好了!”
“马贼大军……已至城外五里!”
“先锋骑兵数百,正在叫阵!扬言……扬言若不献城,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所有的感激、所有的欢呼,瞬间冻结。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再次席卷了所有人。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林牧之扶起乡老,转身望向城墙方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郑县尉,诸位!”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疲惫,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上城!御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