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焦土气息。
林牧之站在城头,看着民兵和百姓们默默清理战场,将贼寇的尸体一具具拖走、计数。
以二十一世纪的标准来看,这场景堪称野蛮。
但在这寒川绝境,这场胜利意味着生存。
“三十一具尸首,缴获弯刀二十把,劣马五匹……牧之,我们赢了,赢得漂亮!”
县尉郑知远大步走来,甲胄上沾着点点血污,额角的疤痕因激动而微微发亮,用力拍了拍林牧之的肩膀。
他统兵多年,从未打过如此痛快、伤亡如此之小的仗。
林牧之被他拍得微微一晃,从沉思中回过神。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续的高度紧张和指挥,让这具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感到了疲惫。
“是啊,郑大哥,我们守住了。”
他声音平静,目光却投向远方。
马贼只是第一道坎,寒川的粮食危机、过冬的燃料、以及……即将到来的赋税,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心头。
“只是,代价也不小。库存的火药用了近半,铁砂消耗更大。接下来若想量产火铳,硫磺和铁料是绕不过去的大山。”
郑知远闻言,脸上的兴奋稍敛,点了点头。
“不错。此战虽胜,却也暴露了我们的短板。牧之,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林牧之正欲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城墙阶梯传来。
只见主簿苏明远提着官袍下摆,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惶急。
“林公子!郑县尉!不好了……”
“苏主簿,何事惊慌?”郑知远眉头一皱,沉声问道。
苏明远喘匀了气,急声道:“州府……州府的税吏来了!带队的是张德奎张司税,已经到县衙了!指名要见……见主持防务之人!”
张德奎?
林牧之与郑知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此人是有名的笑面虎,贪得无厌,手段刁钻。他此时前来,绝无好事。
“来得可真快。”林牧之嘴角勾起一丝冷意,“消息传得比我们的捷报还快。郑大哥,苏主簿,我们去会会这位张司税。”
……
县衙大堂,原本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
张德奎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身后站着两名按刀的州府兵丁。
他四十许岁,面皮白净,一双细眼总是眯着,像是在笑,却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
见林牧之三人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是拖长了音调:
“哟——这位便是林公子吧?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寒川县以寡敌众,击溃马贼,保境安民,此乃大功一件!本官回州府,定要为诸位请功!”
他话说得漂亮,眼神却像刷子一样,在林牧之洗得发白的青衫和沾着机油污渍的手指上扫过。
林牧之不动声色,微微拱手:“张司税过奖。保家卫国,分内之事。不知司税大人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张德奎呵呵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只是嘛……这秋税入库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寒川县往年都是拖沓大户,今年又遭了马贼,想必更是艰难。”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但,朝廷法度不容怠慢!本官听闻,尔等此次剿匪,颇有斩获?这缴获的贼赃,按律,需折算成银钱,充入州库,抵扣部分税赋。”
图穷匕见。
郑知远脸色一沉,就要开口。
林牧之轻轻抬手,止住了他。
他看向张德奎,语气依旧平静:“张司税明鉴。缴获些许贼赃,不过是些破烂兵刃和瘦马,折价有限。况且,此战阵亡抚恤、兵器损耗,皆需银钱。寒川百姓刚经战火,实在无力承担全额税赋,还请司税大人体恤,宽限些时日。”
“宽限?”张德奎脸上的假笑收敛,手指重重一点桌面,“林公子!本官体恤尔等不易,这才提出用贼赃抵税,已是法外开恩!若按章程,贼赃充公,税赋一文也不能少!”
他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寒川县今年若再交不齐税赋,莫说请功,你这‘庶子主政’的局面,怕是也到头了!州府大人那边,本官也不好交代啊!”
气氛瞬间紧绷。
苏明远额头冒汗,郑知远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这时,一道清婉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张司税,贼赃折价几何,总该有个章程吧?”
众人望去,只见苏婉清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账册和算盘,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她先对林牧之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向张德奎盈盈一礼。
“小女子苏婉清,见过司税大人。家父忙于公务,特命小女将寒川县近日的账目送来,供大人查阅。”
张德奎看到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精明取代。
“哦?苏主簿的千金?倒是伶俐。章程?呵呵,自然是按州府的市价折算。”
他随手报出一个极低的价格,几乎是明抢。
苏婉清也不争辩,只是将算盘放在桌上,指尖灵活地拨动起来,算珠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一边算,一边轻声细语:“按大人所报市价,缴获兵刃折银十两,瘦马折银十五两,共计二十五两。而寒川县今年秋税,尚欠三百两。”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张德奎:“即便加上这些,缺口仍大。不知大人可否通融,允许寒川以他物抵税?”
张德奎眯起眼:“他物?寒川穷山恶水,除了些粮食、皮货,还能有何物?”
林牧之心中一动,看向苏婉清。
只见她对自己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林牧之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张司税,寒川确有一物,或可抵税。”
“何物?”张德奎挑眉。
林牧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刹那间,一抹璀璨剔透的流光,映亮了大堂略显昏暗的光线。
布包中央,躺着一枚鸡蛋大小、无色透明、毫无杂质的水晶状物体——正是他这些日子利用本地石英砂,秘密烧制出的琉璃!
“此乃……何物?”张德奎猛地站起身,眼睛死死盯住那枚琉璃,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珍玩,但如此纯净剔透的琉璃,闻所未闻!
林牧之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一定,语气依旧平淡:
“此物名为‘寒川冰晶’,乃偶然所得。不知此物,可抵税赋否?”
张德奎几乎是扑过来,拿起那枚琉璃,对着光线仔细观看,手指微微颤抖。
晶莹剔透,流光溢彩,触手温凉……宝贝!绝对的宝贝!
他强压住心中的狂喜,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嗯……此物倒是稀奇。不过,来源不明,价值难估……罢了,看在你寒川不易的份上,本官就做主办了!以此物抵今年寒川全部税赋,如何?”
郑知远和苏明远都倒吸一口凉气。
一枚石头,抵三百两税银?
林牧之却摇了摇头。
张德奎脸色一沉:“怎么?你还嫌不够?”
“非也。”林牧之缓缓道,“此物虽佳,但抵全税,恐让司税大人为难。不若这样,此物便赠与大人把玩。至于税银……还请大人宽限三月,三月之后,寒川必定分文不少,缴清税赋!”
张德奎愣住了。
他看看手中价值连城的琉璃,又看看一脸诚恳的林牧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个年轻人。
送上门的宝贝不要,偏要延期?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在向他示好,也是在展示底气——能随手拿出这等宝物,寒川绝非毫无依仗!
他深深看了林牧之一眼,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带上了几分真切。
“林公子……少年老成,会做人!好!就依你!税赋延期三月!本官在州府,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琉璃揣入怀中,心情大好,连带着看寒川诸人也顺眼了许多。
又寒暄几句后,张德奎便带着手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县衙。
……
送走张德奎,郑知远立刻忍不住问道:“牧之!那琉璃分明是宝贝,为何白白送他?只换三月延期,太亏了!”
苏婉清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林牧之望着税吏远去的方向,眼神深邃。
“郑大哥,婉清,你们觉得,张德奎拿了我这‘寒川冰晶’,会如何处置?”
不等二人回答,他继续道:“他必定会四处炫耀,或试图售卖。此物罕见,很快便会引起真正权贵富商的注意……”
苏婉清眼眸一亮:“到时,便会有人主动来寻这‘寒川冰晶’的出处!”
“不错。”林牧之点头,“主动送上门,和被人求上门,价格是天壤之别。我们眼下最缺的不是银子,是时间。用一件样品,换来三个月的发展时间,以及一条未来可能通往更高层面的贸易路线……这买卖,不亏。”
他摊开手掌,指尖因长期接触金属和化学品而显得有些粗糙。
“更何况,这‘冰晶’,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郑知远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妙啊!牧之,你这是一箭双雕!”
苏婉清看着林牧之自信的侧脸,看着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图纸边缘的小动作,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她轻声补充道:“而且,经张德奎之口,‘寒川有宝’的消息传出,也能让某些觊觎我们的人,暂时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林牧之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正是如此。危机,有时也是转机。”
他抬头,望向寒川城外那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这第一步,总算稳稳地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