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兵”开花弹的研制成功与量产线的初步建立,如同在寒川沉闷压抑的天空中撕开了一道希望的口子,极大地振奋了军心士气。城头守军摩挲着新配发的、沉甸甸的震天雷,望着远处狄营的目光中,少了几分绝望,多了几分复仇的火焰与坚守的底气。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突破,其代价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透支性的。当全城还沉浸在技术突破的短暂欢欣中时,一个更加基础、更加致命的问题,如同潜伏的冰山,缓缓浮出水面,其冰冷的阴影,几乎要将这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吞噬。
这个问题,便是财政——或者说,寒川新城赖以生存的一切物资储备,已濒临枯竭。
深夜,指挥所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城外呼啸的寒风更加凛冽。苏婉清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将一份厚厚的账册轻轻放在林牧之面前的桌案上,动作沉重得仿佛那册子有千钧之重。
“主公…”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这是…最新的库藏清册。”
林牧之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没有立刻去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每报出一个数字,都像在刮骨:“粮仓…存粮仅余一万三千石。即便按最低口粮配给,全城军民,仅能支撑…二十日。”
“药库…金疮、止血、防疫等主要药材,已彻底告罄。华先生只能用草药替代,效果…甚微。”
“库银…早已用尽。工分兑换,已无法支应银钱,全靠以物易物维系。”
“至于研造司…”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最后一批硝石,已于三日前耗尽。铁料、焦炭…仅够维持五日低强度修复之用。新弹…无法继续生产。”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王玄策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禽滑厘深深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郑知远拳头紧握,骨节发白。
短暂的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
“二十日…”林牧之缓缓重复着这个数字,目光扫过众人,“也就是说,二十日后,若再无粮草来源,寒川…不战自溃。”
他猛地翻开账册,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一项项触目惊心的赤字:“我们的工坊,能造出惊雷烈火,却变不出米粮药材。我们的将士,能血战退敌,却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寒川之困,不在狄人围城,而在…库藏空空!”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开源节流,迫在眉睫!婉清,节流方面,还有多少余地?”
苏婉清苦笑摇头:“主公,早已无可再节。口粮已减至每日一稀一干,仅能维持不饿死。将士、工匠口粮已是百姓一倍,若再减,恐体力不支,生变在即。药材…更是无药可节。”
“开源呢?”林牧之看向王玄策,“城内可能加快屯垦?或组织大规模渔猎?”
王玄策叹息摇头:“主公,时值深冬,土地封冻,无法垦殖。城外渔猎,皆在狄人游骑威胁之下,小规模尚可冒险,大规模…无异送死。且所得,于万人所需,不过杯水车薪。”
“贸易呢?”林牧之目光转向皇甫嵩。这位新任的情报司负责人,面色凝重。
“回主公,”皇甫嵩拱手,“林承宗封锁极严,主要商道皆被其游骑卡死。此前派出的三支小型采购队,一支全军覆没,两支损兵折将,空手而归。且…即便能出去,如今寒川能用于贸易之物…除了工坊新出的‘神兵’,别无长物。而此物,绝不可外流。”
绝路!似乎每一条路,都被堵死!
“难道…真要坐以待毙?”郑知远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声音嘶哑。
“不。”林牧之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天无绝人之路!寒川还有最后一张牌——白圭!”
他看向苏婉清:“白圭商队出发多久了?方向何处?可有联络方式?”
苏婉清精神一振,连忙道:“白主事率队前往西南夷州寻找硝石矿,已出发月余。按行程计算,若一切顺利,近期应有消息。他们携带了信鸽,但…最后一只信鸽于十日前飞回,只言路途艰难,尚未抵达目的地,之后便再无音讯。”
月余,音讯全无…凶多吉少。
众人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黯淡下去。
“不能再等!”林牧之断然道,“必须做最坏打算,同时尽全力争取最好结果!”
他站起身,一连串命令清晰吐出:
“一、 内部挖潜:由王玄策主持,苏婉清协理,对全城进行最后一次‘物资大清点’!户户过筛,统计所有民间存粮、药材、铁器、皮革…必要时,可实行‘战时征用’,给予工分补偿,但需公正透明,避免民变!”
“二、 冒险开拓:由郑知远选派精锐猎骑小队,化整为零,不惜代价,渗透出封锁线,前往更远区域,寻找一切可能收购或交换粮草物资的机会!目标:小批量,多频次,积少成多!”
“三、 技术变现:由禽滑厘先生负责,筛选工坊中‘非军国利器’之技艺产物。如改良织机、新式农具、精制铁器、甚至…玻璃、香皂等奢侈品制法!整理成册,或制成样品。此为我们与外界贸易的最后底牌!”
“四、 寻找白圭:由皇甫嵩情报司负责,动用一切可能渠道,打探白圭商队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其遇险,设法营救;若其成功,立刻建立联系通道!”
命令下达,众人凛然遵命,深知这已是绝境下的最后挣扎。
......
接下来的日子,寒川在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氛围中运转。物资大清点开始了,吏员们挨家挨户登记,百姓们虽理解城困,但看到自家最后一点存粮被记上册子,眼中仍不免流露出恐慌与不舍。巡护队日夜巡逻,谨防骚动。
一支支精干的猎骑小队,如同扑火的飞蛾,冒死穿越狄人的封锁线,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许多人,一去不返。
禽滑厘忍着心痛,带着工匠们整理那些与军工无关的“民用”技术,仿佛一个家族在变卖最后的传家宝以换取活命的粮食。
皇甫嵩则调动了所有潜伏的眼线,甚至尝试接触一些唯利是图、胆大包天的走私贩子,打探商队的消息。
然而,坏消息总比好消息来得更快。
数日后,一支猎骑小队浴血突围而回,带回了区区十石粮食和两名重伤的队员,队长哽咽禀报:“狄人游骑…太多了…弟兄们…死伤惨重…换来的…就这些…”
王玄策的清点结果也报了上来:民间存粮,即便全部征用,也仅能延长全城五日之命!杯水车薪!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再次悄然蔓延。
......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际,皇甫嵩那里,终于传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一名通过重金收买的、常年在北狄与雍州之间走私的贩子,带回了一个模糊却令人震惊的情报:约半月前,一支规模不小的中原商队,在夷州边境,遭遇了大股马贼袭击!据幸存者称,那伙马贼…疑似狄人假扮!商队死伤惨重,货物被劫,残余人员下落不明!而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与白圭商队的行程高度吻合!
“狄人假扮马贼?!”林牧之眼中寒光爆射,“林承宗!定是他搞的鬼!他不仅要困死我们,还要断我们一切外援!”
这个消息,几乎宣判了白圭商队的死刑。
指挥所内,一片死寂。最后的外部希望,似乎也破灭了。
然而,皇甫嵩却迟疑道:“主公,那贩子还说…袭击发生后,当地有一股势力,暗中收留了一些中原伤者…只是,消息封锁极严,无法确认是否有白主事…”
一线微光!虽然渺茫,但终究不是彻底的死讯!
林牧之猛地站起身,在厅内踱步良久,猛地停下:“不能放弃!白圭生死,关乎寒川存亡!必须确认!”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皇甫嵩:“皇甫先生,你熟悉朝廷与地方错综复杂的关系。夷州边境,有何势力可能既与狄人有隙,又敢暗中收留中原商队?”
皇甫嵩沉思片刻,眼中精光一闪:“有!夷州‘黑石峒’!峒主盘厉,桀骜不驯,与狄人有血仇,亦不服朝廷管束,常暗中与各方交易…若是他,倒有可能!”
“好!”林牧之决然道,“立刻选派最精干、最机敏之人,携重金(工坊新制的玻璃镜、香皂等稀罕物)与我的亲笔信,秘密前往黑石峒!探查白圭下落,若其幸存,不惜一切代价,与之取得联系,建立贸易通道!此事…皇甫先生,你亲自策划,选派人手!”
“属下…领命!”皇甫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信任与重托,躬身应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
希望虽渺茫,却总算有了一线方向。然而,远水难解近渴。寒川的库存,依旧在飞速消耗。
十日后,粮仓彻底见底。苏婉清不得不宣布,口粮配给再次削减三成。每日两餐稀粥,几乎能照见人影。
饥饿,开始真切地降临到每个人头上。
城头守军的脸庞日渐消瘦,巡逻的脚步开始虚浮。工坊的炉火不再彻夜不息,因为工匠们饿得没有力气抡动铁锤。蒙学堂的读书声变得有气无力。
寒暄的脊梁,正在被饥饿一点点地压弯。
财政的隐忧,终于化作了生存的危机。寒川新城,迎来了自建城以来,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刻。
林牧之站在城头,望着城外依旧连绵的敌营,又回望城内日渐萧条的景象,拳头死死攥紧。
必须撑下去!必须等到白圭的消息!必须找到活下去的路!
否则,一切辉煌,一切牺牲,都将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