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关于思想开放尺度的激烈争论及其最终达成的动态平衡,如同为科技探索的航船设定了航标与禁区,使其能在相对安全的航道内破浪前行。然而,就在这宏观治理框架日趋成熟之际,一场更为本质、更为深刻的战略分歧,却在寒川科技事业的内部悄然滋生,并逐渐演变为一场关乎其未来走向的灵魂拷问——资源与精力,究竟应该优先投向能快速解决实际问题的“应用研究”,还是应该分出一部分给那些看似“无用”、却可能揭示世界根本规律的“基础研究”?
这场争论的种子,其实早已埋藏在寒川科技兴邦的基因之中。寒川的崛起,始于生死存亡的压力,其科技发展路径带有强烈的实用主义和问题导向色彩。从“雷火铳”到磺胺药,从水泥到标准化生产,无不是针对迫切的军事或民生需求而催生的成果。这种模式在初期成效显着,为寒川积累了强大的硬实力。但也因此,在寒川的技术官僚和大多数工匠心中,逐渐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共识:科研的价值,必须由其实用效果来衡量;无法迅速转化为武器或财富的研究,便是“屠龙之技”,徒耗钱粮。
然而,当寒川科技进入更深的水域时,这种纯粹实用主义的局限性开始暴露。最典型的例子,再次回到了那个让禽滑略和林棠团队耗尽心血的核心难题——蒸汽机的效率瓶颈。
尽管“前瞻工研苑”在材料、工艺上取得了不少进展,但蒸汽机的热效率提升却始终缓慢,仿佛触及了一个无形的天花板。禽滑略召集最顶尖的工匠和学者进行会诊,大家能提出各种改进锅炉、优化气缸结构的方案,但对于“为什么热功转换的效率存在理论极限?”、“热量传递的根本规律是什么?”、“能否找到一种全新的原理来更高效地利用热能?”这类更深层次的问题,却无人能给出确切的、基于基本原理的答案。所有的改进,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依赖于大量的试错,代价高昂且前景不明。
与此同时,在格物院内,以老学士墨翟为首的一批学者,却在进行着一些“不接地气”的研究。他们观测星体运行,记录成厚厚的《星图志》;他们用棱镜分解日光,痴迷于光的色彩之谜;他们甚至尝试用数学工具去描述钟摆的摆动和物体的下落,并为此争论不休。在工造司的务实派官员看来,这些研究“于国何益?于民何利?” 有官员甚至在议事时公开嘲讽:“墨翟公观星,能观出我寒川急需的百炼钢吗?能观出亩产千斤的良种吗?不过是皓首穷经,虚度光阴罢了!”
这种矛盾,在一次科学院年度预算审议会上达到了高潮。工造司的代表,依据“军民融合”的成果,要求大幅增加对新型火炮、装甲车辆等应用项目的投入。而墨翟则提交了一份申请,请求拨款建造一座更精密的“观象台”和一座进行基础物理化学研究的“格物实验室”,其预算虽不算天文数字,却在“实用性”上受到了严峻挑战。
工造司的官员质问:“墨翟公,您这观象台,可能助我工坊多造一铳一炮?您的格物实验,可能让我寒川子民多收一斗粮食?若不能,何以与国之急务争此资源?” 墨翟虽博学,却不善言辞,面对如此直接的功利性质问,面红耳赤,只能反复强调:“格物穷理,乃学问之本……其用或在百年之后……”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禽滑略作为科学院的主心骨,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他深知应用研究的紧迫,但也从蒸汽机的困境中,隐约感受到了基础理论的缺失所带来的巨大阻碍。他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但并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场争论,最终摆到了林牧之的案头。王玄策呈上的奏报,清晰地反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发展观:一方坚持“急用为先,实效为王”,认为资源应集中用于能快速增强国力的技术领域;另一方则主张“厚积薄发,根基为重”,认为没有深厚的基础科学积累,应用技术的突破终将难以为继。
林牧之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回想起寒川一路走来的历程,正是靠着解决一个又一个具体问题才站稳了脚跟。然而,他也想起了禽滑略多次向他倾诉的蒸汽机研发中的无力感,那是一种面对未知规律时的茫然。他更想起了古籍中所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应用技术是“鱼”,而基础科学则是“渔”,是捕鱼的能力和方法。
“鼠目寸光,可得一时之利;高瞻远瞩,方成万世之基。”林牧之在御前会议上,对重臣们阐述了他的决断,“我寒川科技,如今已如壮汉,筋骨强健,然若只知使力,不明发力之理,终难达宗师之境。蒸汽机之困,便是明证!我等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进步维艰。”
他环视众人,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应用研究,解我燃眉之急,乃生存之道;基础研究,探万物之本源,乃发展之基。二者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
为此,林牧之做出了几项影响深远的战略部署:
1. 确立“双轮驱动”战略:明确宣布,寒川的科技政策,从此进入 “应用与基础研究并重” 的新阶段。要求科学院和格致学院,在规划中必须为基础研究留出稳定的空间和预算,不得因短期压力而随意挤占。
2. 设立“基础科学探索基金”:在“寒川研究基金”体系内,专门设立一项额度可观、评审标准更侧重学术创新性和长远潜力而非短期应用前景的基金,用于支持像墨翟这样的纯理论研究。
3. 提升基础学科地位:在格致学院的教学中,加强算学、力学、光学、化学、天文等基础学科的教学分量和考核要求,培养学子的理论思维和探索精神,扭转“重术轻学”的风气。
4. 建立应用与基础的联动机制:要求重大应用项目(如新型蒸汽机研发)的首席专家,必须定期与基础领域的学者(如研究热学、力学的墨翟等人)进行交流,将实践中遇到的根本性问题,提升为基础研究的课题。同时,也鼓励基础研究者关注现实需求,尝试将其理论成果应用于解决实际问题。
战略的推行,伴随着观念的艰难转变。
初期,许多习惯了“立竿见影”的官员和工匠对此并不理解,认为这是“浪费”。墨翟的观象台项目一度因资金问题险些搁浅。林牧之亲自过问,并意味深长地对质疑者说:“今日观星,看似无用。然,若他日我寒川舰船欲远航大洋,靠何指引方向?靠何测算经纬?岂非今日所观之星象、所研之历法?目光放长远些!”
禽滑略也以身作则,主动邀请墨翟参与蒸汽机热效率问题的研讨。起初,工匠们对老学士的“空谈”不以为然,但当墨翟用简单的数学模型推演出热量损失的几个关键理论环节,并提出几个可验证的假设时,工匠们开始沉默思考了。这种理论指导下的实践,开始显现出其独特的价值。
寒川的科技生态,因此悄然发生着变化。格物院内,除了机器的轰鸣,也多了些安静的思考与演算。应用领域的专家开始学会追问“为什么”,而基础领域的学者也开始思考“有什么用”。一种 “学以致用,用以促学” 的良性互动初现端倪。
数年后,当墨翟团队通过长期观测和计算,修订的寒川新历法更加精确地指导了农时,当他对光学的研究间接启发了望远镜透镜的改进时,曾经的质疑声渐渐平息。人们开始意识到,那些看似遥远的星辰和抽象的原理,并非与己无关。
林牧之在视察新建成的、配备有先进观测仪器的观象台时,对墨翟和禽滑略感慨道:
“昔日,我等为生存而研技,目光所及,不过刀剑粮药;今日,寒川已立,当有暇仰望星空,探究寰宇之奥秘。此非好高骛远,实乃格局之升华!”
“应用之树,可让我寒川枝繁叶茂;基础之根,方能保我寒川历风雨而不倒! 今日投于基础研究之资,他日必以百倍、千倍之利,回报于我寒川子孙!”
寒川对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关系的重新定位与平衡,标志着其科技发展战略的成熟与升华。它摆脱了急功近利的短视,开始为长远发展和真正的科技自主奠定坚实的理论基础。这条看似投入更大、见效更慢的道路,却是指引寒川从“技术应用强国”迈向“科学创新源头”的必由之路,为其在新纪元的文明竞争中,注入了最深沉、最持久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