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沉重,几乎凝成了实质。
王玄策那带着哭腔的汇报,如同最刺骨的寒风,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国库空虚!
民力枯竭!
帝国的血脉,正在被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一点点抽干。
林牧之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眼前这几位帝国真正的栋梁。
王玄策的绝望,陈烁的不甘,郑知远的无力,皇甫嵩的阴冷。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两个字——艰难。
但他不能倒下。
他是皇帝,是寒川最后的脊梁。
他缓缓站起身,那身明黄色的龙袍,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寒铁,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诸卿。
朕知道难。
难如上青天。
但仗打到这个份上,已无退路可言。
王玄策猛地抬头,老眼浑浊,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陛下……
林牧之没有看他,目光投向了殿外灰蒙的天空。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国库空了,就想办法变出钱粮来。
传朕旨意。
皇室、宗室、百官,俸禄再减五成!
宫内用度,削减七成!
朕与尔等,共体时艰!
王玄策浑身一颤,几乎瘫软在地。
这……这是自毁根基啊!朝野必将震动!
但他看着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将所有的劝谏咽回肚子里,重重叩首。
老臣……遵旨!
林牧之的目光转向陈烁。
工造总局会办陈烁,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原料短缺,就开源节流,变废为宝!
加大勘探,鼓励回收!工造司优先保障前线最急需的弹药!
‘云雀’计划不能停!但要更精打细算!
告诉所有工匠,他们的妻儿老小,朝廷……绝不会让其饿死!
陈烁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火光。
臣,明白!工造司上下,必不辱命!
郑知远!皇甫嵩!
末将在!臣在!
稳住军心!后勤补给,朕砸锅卖铁也会优先保障!
皇甫嵩,你的‘暗刃’动起来!对内对外,都要动!
监控舆情,严打奸商贪官!乱世用重典!立斩不赦!
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皇甫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臣,领旨。
一道道命令,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又如同重锤般猛烈。
寒川帝国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在濒临散架的边缘,发出了更加刺耳、更加疯狂的轰鸣。
经济总动员令,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京城。
往日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肉眼可见地萧条下去。
粮店门口排起了长队,价格牌上的数字一天一变,令人心惊肉跳。
绸缎庄、珠宝行门可罗雀,取而代之的是当铺前拥挤的人潮。
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但与此同时。
皇宫率先做出了表率。
御膳房的开支记录薄上,菜肴数量锐减。
连皇帝本人的膳食,也简化到了四菜一汤,不见荤腥。
林牧之默默吃着那寡淡的饭菜,味同嚼蜡,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各地的奏报。
削减用度,只是杯水车薪。
必须找到新的财源。
必须让整个帝国,都动起来!
一场特殊的会议,在户部衙门紧急召开。
与会者,除了脸色灰败的户部官员,还有十几位被紧急传召入京的帝国最顶尖的豪商巨贾。
他们衣着光鲜,但眉宇间都带着忐忑和审视。
王玄策强打精神,宣读了皇帝的旨意。
开放部分皇家矿藏、山林的特许经营权,向民间募资,许以战后重利。
甚至可以,鬻卖部分虚衔爵位!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商贾们交换着眼神,震惊,犹豫,但更多的是精明的算计。
一位姓胡的盐商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商贾特有的圆滑。
王大人,不是我等不愿报效朝廷,实在是……战事莫测,这投入巨大,回报却遥遥无期啊。
另一名丝绸巨贾也附和道。
是啊,如今生意难做,现金流紧张,实在是力有未逮。
王玄策的脸色更加难看。
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既然诸位担心风险,那朕,便给你们一个保证。
林牧之身着常服,缓步走了出来。
商贾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一地。
草民叩见陛下!
林牧之虚抬了一下手。
都平身吧。
朕知道你们的顾虑。
他走到那位胡姓盐商面前,目光平静却极具压迫感。
胡老板,听说你的商队,最近在西南路不太好走?
胡盐商额头瞬间冒汗。
是……是,有些不太平。
朕可以下一道特旨,准许你的商队使用朝廷的官道驿站,并派兵护送。
但朕要你未来三年,利润的三成。
胡盐商眼睛猛地一亮!官道驿站,军队护送,这能节省多少成本,带来多少便利!三成利润,虽然肉痛,但绝对有的赚!
草民……草民愿为陛下分忧!
林牧之又看向那位丝绸巨贾。
刘老板,你的丝绸想要销往奥伦特的盟国,需要绕行远海,风险巨大吧?
朕有办法,让你通过一条隐秘的陆路通道,将货物运抵。但同样,三成利润。而且,朕需要你利用你的渠道,为朝廷采购急需的药材和硝石。
丝绸巨贾激动得浑身发抖。隐秘陆路?这意味着垄断!巨大的利润!
草民万死不辞!
林牧之一个个看过去,针对每个人的软肋和需求,许以无法拒绝的条件,同时也提出苛刻的要求。
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做一笔冷酷的交易。
用帝国的特许权和未来的收益,换取眼下救命的资源和资金。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帝国的信誉,和他林牧之的个人威望。
商贾们被这位年轻皇帝的手腕和魄力彻底震慑,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商机。
一场前所未有的“爱国捐输”热潮,竟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被强行推动起来。
与此同时。
工造司下属的各处工坊,灯火通明。
陈烁卷起袖子,和工匠们吃住在一起。
原料不够?
他就组织人手,挨家挨户回收废旧铁器,甚至拆除了几座废弃庙宇的铜像。
工匠粮饷不足?
他就上书皇帝,请求特批,将部分募捐来的粮食,优先供应工造司家属区。
技术遇到瓶颈?
他就召集所有大匠,日夜不休地讨论、试验。
云雀计划的原型机,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竟然又完成了一次关键的改进。
虽然距离实战还有距离,但希望之火,未曾熄灭。
民间。
朝廷的困境,百姓们感同身受。
加税、摊派、劳役,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更多的,是一种悲壮的情绪在蔓延。
在帝国北疆的一个小村庄。
里正敲响了村口的铜锣。
乡亲们!朝廷有难,前线将士在流血!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愿捐粮捐钱,支援前线!
村民们沉默着。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汉,颤巍巍地走上前,将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几十个磨得发亮的铜钱。
这是我攒着买棺材的本儿……拿去吧,给将士们多买几个馒头。
一个年轻的妇人,默默取下头上唯一的银簪,放了上去。
娃他爹在永昌那边当兵……不能让他在前头饿着肚子打仗。
越来越多的村民走上前。
一捧粮食,几枚鸡蛋,一块粗布……
东西不多,却汇聚成一股暖流,试图温暖这个冰冷的寒冬。
这就是寒川。
一个正在流血,却依旧倔强挺立的国家。
然而。
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阴影也在滋生。
文华殿大学士周文渊的府邸,密室之中。
几位身着便服的高官聚在一起,脸色阴沉。
周文渊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道。
陛下这是饮鸩止渴啊。
与民争利,鬻卖爵位,祖宗法度还要不要了?
一位官员愤愤道。
周相,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民生凋敝,怨声载道,我们身为朝廷重臣,岂能坐视不理?
另一人压低声音。
南方几个州府的同年来信,那边……已经有些压不住了。匪患是假,民乱是真啊。
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陛下年轻气盛,一意孤行。我等身为老臣,当为江山社稷计,有所作为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联络南方几位督抚,他们的意思……
密语低回,阴谋的蛛网,在暗处悄然编织。
御案前。
林牧之看着皇甫嵩呈上的最新密报。
南方三州交界处,出现大规模流民,有乱民打出‘抗税求生’的旗号,攻占了一座小县城。
虽然很快被地方守军镇压,但星星之火,已现。
而另一份密报则显示,周文渊近日与几位地方大员书信往来异常密切。
内忧外患。
林牧之闭上眼睛,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经济总动员,只是暂时止住了血。
但帝国的躯体,依旧千疮百孔。
而更致命的威胁,往往来自内部。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
仿佛有无形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向这座皇城笼罩而来。
皇甫爱卿。
臣在。
给朕盯紧周文渊,还有南方那几位督抚。
朕倒要看看,是谁先按捺不住。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凛冬的寒意。
一场风暴,似乎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