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陆时与而言,“过年”这两个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没有什么特别温度和意义的。
二十五岁之前,他身处无边黑暗,新年与平常日子并无不同,甚至因为佣人们刻意的安静和那栋大宅里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而显得更加漫长难熬。复明后的那五年多,他全部的心神都用在寻找那个模糊的光影和名字上,每一个新年,他要么在跨国航班上度过,要么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对着堆积的文件,那个所谓的“家”,那个永远只有毕恭毕敬的佣人和貌合神离、关系疏离的父母在座的年夜饭桌,只会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和孤寂。团圆?那更像是一场必须出席的、令人疲惫的社交仪式。
然而,这个新年,在杭城栖水镇,一切都变得不同。
腊月三十这天,小镇的年味浓得化不开。家家户户门口贴着崭新的春联,挂着大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物和腊肉的香气,孩子们的嬉笑声和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温寻家的小院里,也一派忙碌喜庆的景象。妈妈在厨房里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锅碗瓢盆碰撞出热闹的声响;爸爸正踩着凳子,准备贴院门上的横批。
“爸,您小心点!”温寻在一旁扶着椅子,紧张地叮嘱。
“没事没事,老胳膊老腿还稳当着呢。”爸爸乐呵呵的,手里拿着刷了浆糊的横批,比划着位置。
陆时与站在一旁,他看着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有些不知该如何插手。他从小到大,从未参与过这样的家庭劳作。
温寻看出他的无措,笑着朝他招手:“陆时与,你来帮爸爸看看贴得正不正?”
陆时与闻言,立刻走上前,仰起头,神情是他在谈判桌上才会有的专注,仔细端详着,然后认真地给出意见:“爸,再往左边一点点……好,可以了,非常正。”
爸爸贴好横批,从椅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此刻却显得有些拘谨的女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虽然当初女儿突然闪婚,他和老伴儿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但这段时间看下来,尤其是这次回来过年,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女儿是真的被照顾得很好。女儿眼神里的光彩和那种松弛的状态,是骗不了人的。这让他们悬着的心,落下了大半。
“时与啊,帮我把这盆水仙搬到客厅去,这花儿开得正好,添点喜气。”妈妈端着一盆姿态优雅、香气清冽的水仙从厨房出来,很自然地吩咐道。
“好的,妈。”陆时与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盆花,动作轻柔,稳稳地端进了客厅,放在了茶几最显眼的位置。
妈妈看着他的背影,对旁边的温寻小声说:“这孩子,看着冷冰冰的,心倒是细。”
温寻抿嘴一笑,心里甜丝丝的。
年夜饭桌上,摆满了妈妈精心准备的佳肴,色香味俱全,远比京市那些顶级餐厅的菜品更让人有食欲。大家围坐在一起,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晚,窗外偶尔有烟花绽开的光芒闪过。
“来,时与,尝尝这个八宝饭,你妈我做的可是一绝。”妈妈热情地给陆时与夹了一大块。
“谢谢妈。”陆时与道谢,尝了一口,软糯香甜,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家”的甜蜜味道。他认真地点头,“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爸爸也笑着给他倒了杯自家酿的米酒,“这酒度数不高,暖和。”
陆时与从善如流地接过,陪着岳父小酌。他话不多,但倾听得很专注,会适时地回应,姿态放松而自然。不再是那个在商场运筹帷幄、令人敬畏的陆总,更像是一个努力融入家庭、带着点笨拙却真诚的普通女婿。
温寻看着他和自己父母相处融洽的画面,心里最后一丝关于家庭的忐忑也彻底消散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彻底沉浸在小镇慢节奏的新年氛围里。年三十上午,小镇迎来了最后半日的喧嚣。几乎所有店铺都开着,人流比往日更密集,大家都在进行最后的采购。陆时与陪着温寻,再次挤进了这人声鼎沸的集市。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料和烟花爆竹的味道。温寻熟门熟路地在各个摊位间穿梭,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和相熟的摊主们打着招呼,一边挑选着最新鲜的蔬菜和晚上守岁要吃的零食干果,一边还不忘回头招呼跟在身后的陆时与,让他帮忙拿主意或是提东西。陆时与跟在她身边,手里很快就提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他看着温寻为了几毛钱零头和摊主笑眯眯地“磨嘴皮子”,看着她自然地融入这充满烟火气的场景,心底一片柔软。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充满生活实感的“年”。
下午,喧嚣散去,街道逐渐安静下来,店铺纷纷关门,家家户户都开始为晚上的团圆饭做准备。小镇仿佛按下静音键,只余下零星的关门落锁声和隐约飘来的饭菜香。
初一开始,便是拜年。温寻带着陆时与,提着年礼,走访了几家关系亲近的亲戚。这对于陆时与来说,又是一番全新的体验。他需要应对长辈们带着善意的打量和好奇的询问,需要融入那种热闹甚至有些嘈杂的、属于大家庭的聊天氛围。他依旧话不多,但保持着得体的礼貌和耐心,会认真回答长辈的问题,也会在温寻被亲戚们打趣时,不着痕迹地帮她挡一挡,或是递上一杯热茶。他出众的样貌和气度难免让亲戚们一开始有些拘谨,但见他态度诚恳,对温寻更是照顾有加,那份生疏感也渐渐消融在拜年的欢声笑语和满屋的茶点香气里。温寻看着他努力适应并融入自己家族圈子的样子,心里像是被暖阳烘过一般。
他们还去看了镇文化站组织的越剧表演,虽然听不懂唱词,但那婉转的曲调和精致的扮相,也让陆时与觉得新奇。他甚至被温寻拉着,去参加了小镇广场上举办的趣味运动会。在两人三足的项目里,向来步伐精准、气场强大的陆总,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手忙脚乱”和“同手同脚”,他那与生俱来的掌控力在需要默契配合的游戏里似乎失了效,笨拙又认真的模样,逗得温寻笑得前仰后合,自己也忍不住摇头失笑。
一天下午,阳光正好,妈妈在院子里晒太阳织毛衣,温寻靠在躺椅上用手机码字,陆时与则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从温寻书房里翻出来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悬疑小说随意翻看。
妈妈看着阳光下并排坐着的两人,女儿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移动,女婿则安静地陪在一旁,偶尔抬头看看她,眼神温柔。她忍不住开口:“寻寻啊,别老盯着手机,对眼睛不好。时与你也是,你们年轻人都出去走走,这都初五了街上也热闹了。”
温寻从文字世界里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笑嘻嘻地说:“知道啦妈,我这是在……处理工作邮件呢!”
陆时与合上书,看向温寻,顺着岳母的话说:“妈说得对,休息一下。要不要去河边走走?我看今天天气很好。”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温寻的响应:“好呀!”
看着小两口并肩走出院门的背影,妈妈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这个年,因为家里多了个人,显得格外热闹和温暖。她对这位话不多,但行动力十足、眼里全是自己女儿的女婿,是越看越满意了。
一周的假期很快过去。离开栖水镇的前一晚,妈妈拉着温寻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寻寻,小时是个好孩子,你们好好过。等回了京市,去见他父母的时候,别紧张,大大方方的,咱们家姑娘也不差。”
温寻用力点头:“妈,我知道,你放心吧。”
回京市的飞机上,温寻靠着陆时与的肩膀,看着舷窗外的云海,轻声说:“这个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
陆时与握住她的手,低声回应:“嗯,我也是。”
对他而言,这个在栖水镇度过的新年,没有冰冷的规矩,没有疏离的客套,只有温暖的饭菜,真诚的关怀,和身边人毫无保留的笑脸。这是他三十年人生里,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团圆”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