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鸣山,山如其名,是一座在南疆地图上几乎被遗忘的孤峰。它不高,却陡峭如刀削,终年被灰紫色的瘴气笼罩,连飞鸟都会绕行。此刻,山顶的瘴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翻滚涌动间,隐约可见三道暗红色的光柱冲天而起,与天际那道裂缝遥相呼应。
唐钰率领的二十名白苗精锐,此刻正潜行在山腰的乱石丛中。每个人身上都涂抹着特制的药泥,用以中和瘴毒,但即便如此,呼吸间仍能感到肺腑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唐钰大哥,前方百米处有暗哨,三个,气息阴冷,不像活人。”一名耳后纹着灵蛇图腾的斥候压低声音回报。
唐钰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静止,与嶙峋的山石融为一体。他眯眼望去,透过稀薄的瘴气,隐约看到三个黑袍身影如同石雕般立在通往山顶的隘口。黑袍下露出的手掌呈现出灰败的青色,指甲漆黑尖锐——是尸傀。
“拜月果然把这里守得铁桶一般。”唐钰心下一沉。尸傀没有痛觉,不惧死亡,更麻烦的是,它们一旦被触动,很可能直接引发山顶阵法的警报。
时间紧迫。圣地那边每多撑一刻,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阿岩,带两个人从左侧峭壁绕上去,用‘无声弩’解决左边那个。阿黎,你从右侧石缝摸过去,解决右边那个。中间那个,我来。”唐钰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记住,必须同时击碎它们的颅内核晶,不能让任何一具发出警报。”
被点到的战士无声领命,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乱石与瘴气中。
唐钰深吸一口气,将体内微薄的灵力灌注于手中短刃。这柄“月牙刃”是白苗代代相传的刺杀利器,刃身淬有剧毒,专破邪祟阴气。他伏低身体,肌肉如猎豹般绷紧,等待着两侧同伴就位的信号。
三息之后,左侧峭壁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声——那是弩箭钉入颅骨的闷响。几乎是同一刹那,唐钰动了。
他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从两块巨石的阴影中暴射而出。月牙刃在瘴气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精准无比地刺入中间尸傀的后脑。刃尖触及硬物的瞬间,唐钰手腕一震,暗劲迸发。
“啵。”
一声轻响,仿佛水泡破裂。尸傀身体一僵,黑袍下的黑气迅速消散,化作一具真正的死物瘫软下去。唐钰伸手扶住倒下的躯体,缓缓放平,动作轻巧得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隘口清除。
队伍迅速通过,朝着山顶那三道越来越刺眼的红光源头逼近。越是靠近,空气中的压力越大,那红光中蕴含的疯狂、怨憎、绝望的情绪几乎化为实质,冲击着每个人的神智。两名年轻战士的眼睛已经开始泛红,呼吸粗重。
“固守本心!想想你们要守护的寨子,想想家里的父母妻儿!”唐钰低喝,声音中灌注了清心灵力。战士们一个激灵,用力咬破舌尖,以疼痛维持清醒。
终于,他们抵达了山顶边缘,藏身在一块突兀的巨岩之后。
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最悍勇的白苗战士,也感到脊背发寒。
山顶被整个削平,刻画着一座覆盖方圆百丈的巨大血阵。阵纹深深镌刻进岩石,沟壑中流淌着粘稠的暗红色液体——那是混合了“天泣”之血与无数生灵怨念的污秽之物。阵法中央,三根由白骨垒砌而成的立柱巍然耸立,柱顶各悬浮着一颗不断搏动的、如同心脏般的暗红晶石。那三道光柱,正是从晶石中射出。
每根骨柱下方,都盘坐着一名黑袍祭司。他们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干枯的双手不断将身旁木桶中的暗红液体舀起,泼洒在阵纹之中。而木桶中的“原料”,则来自骨柱周围堆积如山的……尸体。
有南诏平民,有各部族战士,甚至还有不少身着拜月教服饰的低阶教徒。他们的血液早已流干,尸体干瘪,但脸上凝固的惊恐与痛苦表情,却成为这座血阵最好的养料。
“畜生……”一名战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握刀的手因极度愤怒而颤抖。
唐钰死死盯着那三颗搏动的晶石和三名祭司。他认出,那三名祭司都是拜月教中凶名赫赫的人物:“血手”摩罗、“鬼语”幽泉、“剥皮”骨亥。任何一人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让小儿止啼。而此刻,他们三人合力维持着这座沟通“天泣”、为水魔兽输送力量的核心阵法。
硬拼,毫无胜算。
唐钰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山顶布局,大脑飞速运转。血阵必须破,但如何破?同时击杀三名强大的祭司并摧毁三颗晶石,他们这二十人根本做不到。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些流淌着污血的阵纹沟壑上。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脑海中成型。
“听好,”唐钰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我们的目标不是杀死祭司,而是破坏阵法平衡。阿岩,你带五人,攻击左侧‘生门’阵眼,吸引摩罗注意。阿黎,你带五人,攻击右侧‘伤门’阵眼,牵制幽泉。记住,一击即走,绝不缠斗!”
“那中间‘死门’的骨亥和核心晶石呢?”阿岩急问。
“我来。”唐钰从怀中取出一个兽皮小袋,里面装着三颗龙眼大小、表面布满玄奥纹路的银色珠子——这是临行前巫医婆婆交给他的“破煞雷珠”,以圣地灵泉之精混合月华炼制,专克阴邪阵法,威力极大但也极其珍贵,只有三颗。
“我会将三颗雷珠同时投入‘死门’核心的三处能量节点。雷珠爆发时,会瞬间扰乱阵法能量流动。你们两队必须在我动手的同时,全力攻击各自阵眼,扩大紊乱效果。”唐钰的眼神锐利如刀,“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阵法反噬之时,不要恋战,立刻向山下东北方向的‘落魂涧’撤退,那里瘴气最浓,可以摆脱追击。”
“明白!”
“行动!”
两队战士如同离弦之箭,从巨岩后疾射而出,扑向预定目标。
“敌袭——!”左侧的“血手”摩罗最先察觉,他猛然抬头,黑袍下伸出两只干枯如鬼爪、却萦绕着浓稠血光的手掌,凌空一抓,两名冲在最前的白苗战士顿时感到周身血液沸腾,几乎要破体而出。
“破!”阿岩怒吼,掷出一把淬毒飞刀,直射摩罗面门,同时手中长刀狠狠劈向地面上一处闪烁着红光的阵纹节点。
右侧,“鬼语”幽泉发出嘶哑的尖笑,无数半透明的怨灵从他袍袖中涌出,扑向阿黎小队。战士们挥刀砍杀,刀刃却穿过怨灵身体,只能凭借自身气血阳刚硬抗怨灵的撕咬,瞬间便有两人七窍渗出鲜血。
就在两侧战斗爆发的刹那,唐钰动了。
他没有直接冲向中路的骨亥,而是如同鬼魅般贴着血阵边缘疾驰,月牙刃连连挥出,精准地斩断了几处连接“死门”与其他阵区的细小纹路。这些纹路如同血管,负责平衡能量,断裂的瞬间,中央骨柱的红光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小虫子,找死。”中路,“剥皮”骨亥缓缓抬起头。他的脸如同风干的橘子皮,紧紧贴在颅骨上,一双眼睛却是惨白色,没有瞳孔。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看到了美味的猎物。
骨亥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右手,五指虚空一握。
唐钰周身的地面猛然刺出数十根森白的骨刺!速度快如闪电,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空间。
千钧一发之际,唐钰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险之又险地从骨刺缝隙中穿过,代价是肋下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但他也借此机会,冲入了“死门”核心区域!
就是现在!
他毫不犹豫地将三颗“破煞雷珠”全力掷出,目标并非骨亥,也非中央晶石,而是晶石下方、骨柱与地面阵纹连接处的三个能量交汇点!
“爆!”
唐钰心中怒吼,同时催动了自己与雷珠之间微弱的灵力联系。
骨亥惨白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怒之色:“你敢——!”
“轰轰轰——!!”
三颗雷珠同时炸开,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种低沉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嗡鸣。刺目的银白色光芒瞬间吞没了中央骨柱的下半部分,光芒所过之处,流淌的污血被蒸发,镌刻的阵纹被抹平,那粘稠的负面能量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嗤嗤作响,迅速消融。
整个血阵剧烈震颤!左侧和右侧的光柱明灭不定,阿岩和阿黎小队抓住机会,不顾一切地猛攻阵眼节点,进一步扩大了阵法的紊乱。
“呃啊啊啊——!”骨亥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与阵法心神相连,阵法遭受重创,他首当其冲,七窍中喷出黑血。摩罗和幽泉也闷哼一声,气息骤降。
“撤!”唐口吐鲜血,强撑着发出指令,自己却朝着与撤退方向相反的、阵法更深处扑去——那里,还有最后一道连接天际裂缝的主能量通道没有完全断裂!
他知道,这一去,生还的机会渺茫。但若不断绝这条主通道,阵法很快就能自行修复,他们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唐钰大哥——!”阿黎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却被两名战友死死拽住,朝着落魂涧方向撤退。
摩罗和幽泉缓过气来,暴怒地想要追击,却被紊乱的阵法能量暂时牵制。骨亥挣扎着站起,惨白的眼睛死死锁定唐钰的背影,干枯的手掌凌空一抓,一根由无数细小骨片组成的锁链毒蛇般射向唐钰后心!
唐钰感受到背后袭来的死亡气息,却不闪不避,将所有力量灌注于月牙刃,朝着前方那道暗红色的能量洪流,斩出了毕生最决绝的一刀!
刀光与骨链,几乎同时命中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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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灵泉之畔。
结界在血雾的持续腐蚀下,已经薄如蝉翼,光芒黯淡到几乎看不见。赵灵儿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溢出鲜血,但净化灵泉的七彩光华仍未停止。李逍遥、月如、阿奴等人身上都已带伤,却依然死死守在结界边缘,斩杀着那些突破薄弱处冲进来的、被疯狂支配的患者。
天空中的水魔兽虚影,已经凝聚出大半个头颅和一只覆盖着黑鳞的利爪。那只冰冷的巨眼,带着戏谑与贪婪,俯瞰着下方苦苦支撑的众人。
“灵儿……快撑不住了……”李逍遥一剑劈开一个扑来的疯汉,喘着粗气喊道。他体内的灵力也已接近干涸。
赵灵儿没有回答。她全部的心神都用于沟通大地灵脉,引导那微弱的净化之力对抗泉眼中不断涌出的污秽。她能感觉到,泉眼的污染源头正在减弱——那是孤鸣山阵法被破坏带来的效果。但……还不够快。
就在结界即将破碎的刹那——
天际,那道连接孤鸣山的暗红能量洪流,突然剧烈地抖动、扭曲,然后……从中断裂!
“成了……唐钰他们……成了!”刘晋元在后方通过观察法阵看到这一幕,激动得声音发颤。
能量洪流断裂的瞬间,天空中的水魔兽虚影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凝聚的速度明显一滞。下方血阵对结界的腐蚀力也骤然减弱。
然而,这喘息之机只有短短一瞬。
因为,孤鸣山方向的阵法虽被重创,却未完全崩溃。三名拜月祭司显然在拼死维持,断裂的能量洪流竟有重新接续的迹象。而更致命的是,失去了持续的血祭能量供给,水魔兽似乎被激怒了,那只已然凝聚的巨爪,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圣地结界狠狠拍下!
这一爪若是拍实,结界必碎,灵泉必毁!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
一道金色的流光,如同撕裂夜空的流星,以惊人的速度从东北方向疾射而来!
流光未至,一声清越的琴音先到!
那琴音并不激昂,反而带着高山流水般的清冷与宁静,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琴音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疯狂意念为之一清,那些前赴后继扑向结界的患者,动作出现了瞬间的迟滞。
下一秒,金光落在结界之前,光芒散去,露出一道挺秀如竹的身影。
白衣如雪,面覆金纹,怀中抱着一张古朴的七弦琴。正是日夜兼程、跨越千里险阻的——欧阳明日!
他面色苍白,风尘仆仆,甚至能看出长途奔波的疲惫与内伤未愈的虚弱。但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眸,此刻却如寒潭映月,清冷而坚定地望向天空中拍下的巨爪。
没有多余的言语,欧阳明日指尖在琴弦上一拂。
“铮——!”
一声裂帛之音响起,七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音刃从琴弦上迸发,旋转交织,化作一朵徐徐绽放的金莲,迎向那遮天蔽日的魔兽之爪。
金莲与黑爪轰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金色与黑色的能量激烈侵蚀、湮灭,产生的冲击波将结界外的地面硬生生刮去三尺!无数疯癫的患者被掀飞出去。
黑爪被阻了一阻,金莲却也寸寸碎裂。
欧阳明日身体微微一晃,唇角溢出一丝鲜血,但眼神丝毫未变。他看也不看天空的魔兽,目光第一时间越过结界,精准地落在了那个靠在后方、脸色苍白如纸却挣扎着望向这边的身影上。
林月。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空仿佛凝滞。
欧阳明日眼中翻涌过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梦魇中的撕心裂肺、跨越山河的焦灼追寻、以及此刻亲眼见到她安然(至少活着)时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庆幸与后怕。
但他的失态只有一瞬。下一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心绪,转向李逍遥和赵灵儿,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兄,赵姑娘,请继续净化灵泉。此处,交由在下暂挡。”
他抬眸,再次看向天空中因受挫而愈发暴怒的水魔兽虚影,指尖轻按琴弦,金纹下的唇角,勾起一抹淡而冷的弧度。
“邪魔外道,也配染指这片土地?”
话音落下,琴音再起。这一次,不再是单音,而是一曲肃杀与净化并存的《破阵曲》!
真正的援军,终于抵达。而战局,也在这一刻,迎来了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