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序那句“天机未显，时机未至”的法旨，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议事大殿内关于出兵赤流原的争论之火。新贵们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道祖”之意；旧派们则暗自松了口气，觉得道祖终究还是偏向稳健。
联盟表面上的争吵平息了，各项工作在玄诚子的主持下，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新附三州的重建缓慢推进，各方势力在短暂的剑拔弩张后，似乎又回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万法城愈发繁华，每日都有新的修士涌入，各地的奇珍异宝、功法秘籍汇聚于此，坊市人声鼎沸，论道台上术法光辉此起彼伏。一片欣欣向荣，俨然有了几分盛世气象。
序灵峰内，李序却丝毫没有放松。他清楚，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矛盾并未解决，只是被强行压了下去，如同地火在厚重的岩层下奔涌，积蓄着更大的能量。
就在这片虚假的繁荣中，一个不那么和谐的声音，悄然响起。
发出这声音的，是一个名叫陈锋的年轻修士。他并非什么显赫人物，出身一个早已没落的小修仙家族，修为也只是金丹中期，在藏经阁担任一个整理典籍的执事，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不引人注意。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联盟内部流通的《万法录》（一种记录联盟大事、供修士交流信息的玉简）上，连续发表了数篇针砭时弊的文章。
起初，他的文章并未引起太多关注。直到一篇名为《鼎盛之下的暗流：论联盟十大隐忧》的长文出现。
在这篇文章中，陈锋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歌功颂德，而是以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触，剖析了联盟当前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之下，所潜藏的深刻危机。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新贵与旧族之间日益尖锐的对立，认为这种基于出身和晋升途径的割裂，正在瓦解联盟初创时“有教无类，唯才是举”的核心凝聚力。
他警示联盟盲目扩张带来的消化不良，新附之地人心浮动，治理体系混乱，全靠高压维持，隐患极大。
他担忧资源分配的不公正在加剧内部矛盾，战功集团攫取了过多资源，而大量底层修士和普通民众并未真正享受到联盟扩张的红利，不满在暗中滋生。
他甚至大胆地批评了联盟内部日渐奢靡的风气，以及某些高层安于享乐、争权夺利的现象，认为这背离了修行之本，也消磨了进取之心。
最让李序在序灵峰内看得眼皮直跳的是，陈锋在文章最后，竟然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最高处：
“……夫大厦之将倾，非一木所能支也。然居安思危，防微杜渐，乃为上策。今我联盟，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积弊丛生，若不能正视危局，励精图治，反而沉溺于虚妄之盛世，寄望于某一人之神威，则祸不远矣！望执牛耳者，能广开言路，察纳雅言，整顿纲纪，消弭内患于未发之际，如此，方为万世太平之基！”
“寄望于某一人之神威”？
这几乎是指着鼻子说，不能光靠他李序这个“道祖”撑场面了！
这篇文章一出，顿时在联盟内部引发了轩然大波。
“狂妄！无知小辈，安敢妄议盟政，诋毁道祖？！”以云鹤真人为代表的旧派首先暴怒，认为陈锋言辞狂悖，动摇人心，其心可诛，要求严惩。
“哼，说的倒也不全是屁话。”赵虎等新贵派私下里却有些嘀咕，他们对旧派把持资源、讲究出身早就不满，陈锋文中对此的批判，颇合他们心意，虽然最后那段他们也觉得有些大逆不道。
更多的中层修士和底层民众，则在暗中传阅、讨论这篇文章。许多他们平日感同身受却不敢言说的积弊被赤裸裸地揭露出来，引起了广泛的共鸣。陈锋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万法城。
“查！给老夫查清楚，这陈锋是何人指使？背后有何图谋？”云鹤真人在度支殿内厉声下令。
而序灵峰内，李序看着零呈上的《万法录》和关于此事的详细报告，神色复杂。
这个陈锋……说的全是实话啊！
每一个字，都戳在了联盟，或者说戳在了他李序的痛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危机的存在，只是他一直在逃避，希望能苟到自己成功跑路，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现在，被人这么赤裸裸地捅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让他有种被扒光了衣服的窘迫和恼怒，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认同。
“零，这个陈锋，背景干净吗？”李序问道。
“已初步核查，陈锋，出身清河陈氏，家族最高修为为其曾祖，金丹后期，已坐化百年，家族现已衰落。其人履历清晰，加入联盟后一直在藏经阁任职，未曾与任何势力有明显牵连。其发表文章，均属个人行为。”
一个没有背景，纯粹凭着一点书生意气和观察力发出警告的愣头青？
李序揉了揉眉心。这样的人，在某些时候，比那些老谋深算的家伙更麻烦。因为他无所顾忌，而且……他可能是对的。
“主人，云鹤真人等联名上书，请求以‘扰乱视听、动摇盟本’之罪，严惩陈锋，以正视听。”零汇报了最新的动向。
李序沉默了片刻。
杀了陈锋？很简单。一句话的事。能暂时堵住旧派的嘴，也能震慑那些不安分的言论。
但是，然后呢？
问题依然存在，甚至会因为这种压制而变得更加尖锐。而且，杀了这样一个敢于直言的人，会不会寒了那些真正关心联盟的人的心？尤其是那些同样对现状不满的新贵和底层修士？
这会不会进一步激化矛盾？
可不杀，旧派那边如何交代？云鹤那些人，正愁找不到借口打击新贵的气焰，陈锋这篇文章，虽然没明确站队，但其中对新贵攫取资源的批评，某种程度上也被旧派当成了枪使。
保他，就等于在一定程度上打了旧派的脸，可能会被认为是在偏袒新贵，或者纵容“诋毁道祖”的言论。
又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李序感到一阵疲惫。他只想安静地苟着，为什么总要被推出来当这个裁判？
他看着水镜术中，那个被执法弟子从藏经阁带走，面容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倔强的年轻修士陈锋。
盛世危言……
这危言，终究还是需要他来做出回应。
是将其作为妖言惑众的典型扼杀，还是……借此机会，做点什么？
李序的目光幽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温玉扶手。
或许，这个愣头青的出现，并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他把问题摆到了台面上，给了他一个……或许可以借力打力的机会？
“零，”李序缓缓开口，“告诉玄诚子，此人……暂押，勿用刑。待我……细思。”
陈锋被执法弟子带走的画面，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迅速在万法城内传播开来。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冷眼旁观，更有人拍手称快。
旧派势力，尤其是以云鹤真人为首的一系，态度尤为强硬。数份措辞严厉的玉简被呈送到序灵峰外，不仅重申陈锋“妄议盟政、诋毁道祖、动摇人心”的罪名，更隐隐暗示，若对此等狂徒姑息纵容，恐开恶劣先例，日后联盟纲纪将荡然无存。
“道祖天威，岂容蝼蚁置喙？此风绝不可长！”云鹤真人在一次小范围的聚会中，对着几位交好的长老沉声说道，语气斩钉截铁。
而新贵阶层内部，则出现了微妙的分化。赵虎等纯粹依靠军功上位的悍将，对陈锋文中批评他们“攫取资源”的部分颇为不满，觉得这书生碍事，但对其揭露旧派把持权柄、压制寒门的部分又暗暗称快，态度暧昧。而以林素心为代表，一些兼具实力与头脑的新贵，则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陈锋所指出的内部分裂和治理问题，确实是联盟，也是他们自身长远发展的隐患。只是此刻，他们羽翼未丰，不愿贸然站出来与旧派正面冲突，大多选择了沉默。
底层修士和民众间，暗流涌动。陈锋的文章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他的被捕，激起了不小的同情与愤懑。茶馆酒肆中，窃窃私语者增多；坊市街头，偶尔能见到匿名张贴的、为陈锋鸣不平的简陋符纸。一种压抑的不满情绪，在盛世华章的表象下悄然弥漫。
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汇聚到了序灵峰，汇聚到了李序身上。
他那句“暂押，勿用刑，待我细思”的指令，像一根脆弱的绳索，暂时吊住了陈锋的性命，也吊住了各方势力的胃口。大家都在等待，等待“道祖”的最终裁决。这裁决，不仅关乎一个年轻修士的生死，更将被视为道祖对当前联盟路线、对新旧两派斗争倾向的风向标。
序灵峰内，李序面前悬浮着两面水镜。一面映照出被禁锢了法力，关押在联盟地牢单间中，依旧在借着微弱光线阅读一枚陈旧玉简的陈锋；另一面，则显示着联盟各地暗流涌动的汇总情报。
“零，模拟推演，杀陈锋与保陈锋，各自的后果。”
清冷的女声很快回应：“推演完成。选项一，杀陈锋。大概率事件：旧派满意度提升，短期内压制不利言论，维护‘道祖’权威表象。小概率事件：引发新贵及底层修士隐性不满，矛盾暂时潜伏并深化。选项二，保陈锋。大概率事件：旧派强烈不满，认为道祖偏袒或软弱，可能加剧其离心倾向；新贵派内部反应不一；底层士气有所提振。小概率事件：或可借此机会，引导舆论，推动部分改革，缓解内部矛盾。”
李序盯着水镜中陈锋那平静而专注的脸。这个年轻人，修为不高，背景不硬，却凭着一支笔，几句话，就将他自己和整个联盟都推到了风口浪尖。
杀了他，最简单，也最符合他“苟住”的本能。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换取暂时的平静。
但是……真的能平静吗？
那些被指出的问题，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消失。反而会像溃烂的伤口，被华丽的外衣遮盖，最终滋生更大的毒瘤。到时候，爆炸开来，他这个被架在火上的“道祖”，恐怕第一个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保他？
李序眼神闪烁。这无疑会得罪旧派，风险巨大。但换个角度看，陈锋的“危言”，何尝不是一把刀？一把可以用来敲打旧派，甚至……转移矛盾的刀？
联盟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内部新旧对立，资源内耗。如果有一个外部压力，或者一个共同的“敌人”呢？
陈锋指出了问题，但他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那些积弊本身。
李序的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成型。他不能明确表态支持哪一方，但他可以……利用这个事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导到“解决问题”本身上来。
几天后，就在外界猜测纷纭，旧派几乎快要失去耐心，准备再次联名施压时，序灵峰终于有了动静。
没有浩大的声势，只有一道平淡的法旨，直接传达至联盟议事大殿，并通传全盟：
“查，执事陈锋，上书言事，其心可悯，其言可思。然言辞过激，亦有不当之处。着，解除其藏经阁执事之职，罚往‘万法阁’整理典籍，戴罪立功。另，陈锋所陈诸事，关乎盟本，着令诸殿共议，限期一月，各呈应对疏议，不得推诿拖延。钦此。”
这道法旨，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不杀！甚至没有严厉的惩罚，只是调到了一个听起来更清贵（实则更无实权）的“万法阁”？还让他“戴罪立功”？
而更重要的是，道祖承认了陈锋的话“其言可思”，并且要求诸殿共同商议对策！
这简直是对旧派强硬诉求的当头一棒！
云鹤真人得知消息时，脸色瞬间铁青，手中的玉杯被捏得粉碎。“道祖……这是何意？！”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而新贵们，尤其是林素心等人，则是目光闪动，若有所思。道祖没有明确偏袒任何一方，但却承认了问题的存在，并要求解决。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底层修士中，则是一片哗然之后，涌现出不少欣喜之声。陈锋没事！而且道祖愿意听下面的声音！
被从地牢中放出，接到新任命玉简的陈锋，站在万法阁那浩瀚如烟的典籍前，神情依旧平静，只是对着序灵峰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李序在峰内，看着各方反应，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一步，走对了……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暂时把矛盾的焦点，从“杀不杀陈锋”这个具体的人，转移到了“如何解决陈锋指出的问题”这件事上。
虽然这意味着，他把自己更深地卷入了联盟的旋涡，需要去面对和协调那些他避之不及的麻烦。
可至少，他暂时不用亲手去沾那个说实话的年轻人的血。
也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去观察，去谋划，或许……也能借这股“盛世危言”的东风，做点真正有利于他“苟下去”的事情。
比如，看看能不能在整顿内务的幌子下，给自己多捞点跑路资源？或者，借着讨论“外部威胁”的名义，把联盟的扩张方向，引导到那些相对安全、不会轻易招惹化神老怪的区域？
李序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的杂耍艺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手里还不得不 juggle 着好几个点燃的火把。
“零，重点关注各殿提交的‘应对疏议’，尤其是关于资源分配、新附之地治理和……外部威胁评估的部分。”
“是，主人。”
风暴并未平息，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开始在这片名为“万法同盟”的天空下，继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