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玲儿深吸一口气,跟随刘管家步入了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谢家旧宅大门。
一踏入宅门,熟悉的景象便扑面而来。
庭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只是比记忆中更为粗壮苍劲;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缝隙间却仍顽强地钻出几缕熟悉的青苔;
回廊的朱漆栏杆光洁如新,但其上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与独特纹路,瞬间便能将谢玲儿的思绪拉回童年在此嬉戏玩耍的时光。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承载着她成长的印记,令她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正堂。
堂前,一人负手而立,正背对着她,似在欣赏壁上的一幅墨画。
闻得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恰好落在他身上。
只见他身着一袭质料上乘的月白色长衫,衣袂飘飘,更衬得其身姿挺拔,如临风玉树。
其面容保养得极好,肤色白皙,下颌线条清晰利落。
一双眼眸深邃明亮,似蕴藏着无尽智慧与过往沧桑,目光流转间,锐利却不失温润。
鼻梁高挺,唇形薄削,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令他看起来既显露出文士的儒雅随和,又隐隐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严与决断力。
他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仅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住,额角不见丝毫杂乱,更添几分清朗气度。
虽已年至中年,但岁月似乎格外眷顾他,非但未损其容色,反而为他增添了成熟稳重的魅力与洞明世事的从容气韵。
此人正是谢玲儿的父亲——谢致远。
谢玲儿望着眼前这位风采依旧,甚至更胜从前的父亲,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记忆中那个会温柔教导她识文断字,也会因她顽皮而板起面孔的父亲,与后来那个心思难测,渐行渐远的形象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谢致远的目光也落在女儿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欣慰,似是审视,又似蕴含着更深沉的谋划。
他微微一笑,率先开口,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打破了堂中的沉寂:
“玲儿……你……憔悴了……为父好生想念……”
谢玲儿望着父亲那依旧俊朗儒雅,却透着一丝陌生与疏离的面容,听着他温和却似乎隔着一层纱的问候,连日来的委屈、恐惧、不解与对过往的怨怼瞬间冲垮了心防。
她再也压抑不住翻涌的情绪,猛地扑入谢致远怀中,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胸前,失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谢致远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怔,下意识地抬手轻拍她的背,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讶异与关切:“玲儿?这是怎么了?是谁……是谁欺负了我的玲儿?”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语气也沉了下来,带上了一丝杀气:“告诉爹爹,是谁让你受如此委屈?为父这就派人去杀了他!”
这句充满保护欲却又不乏狠戾的话,反而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谢玲儿积压已久的怨愤。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瞪着谢致远,声音哽咽却带着控诉:“是谁?就是爹爹你!就是你欺负奴家!”
“你……你干嘛要扔下奴家一个人?自己跑去太原?你知不知道奴家一个人有多害怕?你……你还要将奴家嫁给那些金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哭喊着,拳头无力地捶打着谢致远的胸口。
谢致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一种无奈的苦笑取代。
他任由女儿发泄,语气放缓,带着几分安抚与辩解:“傻玲儿,原来是为这事……爹爹那也是无奈之举啊。”
“当时情势所迫,爹爹也是权宜之计,只是一时虚应了金人的要求,怎会真的将你嫁给金人?爹爹自有脱身之法。”他轻轻拭去谢玲儿脸上的泪水,“可你倒好,性子那般烈,竟偷偷迷晕了守卫,自己一个人跑了!可知爹爹事后有多担心?派人寻了你多久?”
他叹了口气,语气转为一种“事情已然解决”的轻松:“后来爹爹不是都将事情摆平了吗?你也安然无恙,何必还耿耿于怀?”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及“摆平”,谢玲儿心中压抑的怒火与不平更是轰然爆发!
她猛地推开谢致远,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悲哀:“摆平?!爹爹你是如何摆平的?!”
“你是用悠儿妹妹!是用悠儿妹妹替你摆平的!”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起来,“你不敢得罪金人,便转头将悠儿妹妹送给了那个金国贵族!这就是爹爹的摆平之道吗?!”
谢致远被女儿如此直白的顶撞和质问弄得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从容甚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神情,他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反问:
“玲儿,你这话从何说起?悠儿那孩子能嫁给金国贵族,享尽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那是她的造化,也是为家族分忧,岂能说是爹爹用她摆平?”
“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富贵,她得了,难道还委屈了她不成?”
谢玲儿满腔的悲愤与控诉,被父亲那番理所当然,甚至带着几分“为她人着想”的辩解噎在喉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怔怔地看着父亲那张依旧儒雅俊朗,却写满了功利与冷漠的脸,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摇了摇头,一个更尖锐,更让她不安的疑问瞬间压过了所有情绪,脱口而出:“爹爹!你……你怎么会知道女儿今日要来?!我此行极为隐秘,你远在太原,如何能未卜先知,早早便让刘管家在门口等候?!”
这不合常理的未卜先知,比父亲的冷酷言辞更让她感到恐惧和不解。
谢致远闻言,脸上那抹从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得意与神秘。
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手,对着堂外朗声道:“刘管家,请柴筱风进来吧!”
谢玲儿心中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蔓延开来。
柴筱风?他为何要进来?爹爹为何要此刻见他?
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
柴筱风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堂口,他神色平静,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谢玲儿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
只见柴筱风走到堂中,并未如寻常般与谢致远拱手见礼,而是径直撩起衣袍下摆,对着谢致远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叩首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
“孩儿筱风,参见义父!义父金安!”
义父?!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谢玲儿心头!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柴筱风,又猛地转头看向面带微笑,坦然受礼的父亲谢致远。
柴筱风……他……他竟然是爹爹的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