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使者靴底还沾着汴梁初秋的晨露，靴尖甚至挂着几片被风卷落的梧桐碎叶，便已在通明殿外的汉白玉栏杆旁肃立等候。几人交换着眼色，眼角余光扫过同伴紧绷的下颌线，嘴角却藏着几分难掩的得意——柔福帝姬既已从五国城千里送回，这场拉锯数月的交涉总该画上圆满句点。来之前，使团首领完颜撒离喝早已在马车上拟好说辞，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的鎏金腰牌，只待赵桓一句此事了结，便能将这桩送还帝姬的，包装成大金怀柔远人、恩及宋室的功绩，回朝上奏完颜吴乞买邀功。檐角铜铃在微凉秋风里轻响，却吹不散他们眉宇间的笃定。
可当沉重的朱漆殿门在宦官尖细的唱喏声中缓缓推开时，那点藏在胡须里的笑意瞬间凝固，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殿内并非往日陈设。原本陈列铁炮模型、铺着猩红毡毯的位置，此刻孤零零立着位素衣女子。她刚经热水沐浴，乌黑发丝还带着湿润光泽，几缕碎发贴在光洁额角，可那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襦裙，却掩不住身形的单薄瘦削，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正是阔别故土三年的柔福帝姬赵多富。她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指腹摩挲着布料磨出的毛边，眼睫低垂，长长的影子投在眼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赵桓端坐于九龙宝座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峻，声音平静得如结冰的汴河：带上来。两名青绿宫装的宫女应声上前，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挽起帝姬衣袖，将她左臂完整展露在众人眼前。刹那间，使者们倒抽冷气的声响在寂静大殿中格外刺耳，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靴底擦过金砖发出尖锐轻响——那截苍白近乎透明的手臂上，旧疤纵横交错，有的如细密鞭痕蜿蜒缠绕，有的似狰狞烙铁印深嵌皮肉，即便早已愈合结痂，仍在光洁肌肤上刻下无法磨灭的狰狞印记。
看看。赵桓缓缓重复，每个字都淬着冰，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回响，都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大金所谓的，是朕的妹妹在五国城日日承受的。
完颜撒离喝的头埋得几乎贴到冰凉金砖，靴尖在地面不住颤抖，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发丝。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三年前五国城的初见，那时分明是眉眼灵动、笑起来有对梨涡的少女，如今却只剩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望着殿外不知何处的天空，仿佛灵魂早已抽离躯体。
朕先前说，用数万俘虏换朕的妹妹，赵桓缓缓走下丹陛，龙袍下摆扫过绒毯，发出细碎声响，金龙刺绣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冽光泽，那是为大宋皇室的脸面，是让天下人知，朕不会舍弃血脉亲人。现在人回来了，这丢失的脸面，暂且拾回来了。
他停在完颜撒离喝面前，居高临下的目光如淬毒弯刀，直直刺入对方眼底：接下来，该算算第二笔账了。
使者们猛地抬头，脸上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恍若听闻天方夜谭。完颜撒离喝嘴唇哆嗦，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颤声道：陛下...您这是...是出尔反尔！两国交涉岂容如此儿戏！
出尔反尔？赵桓忽然冷笑，声线陡然拔高，震得殿内梁柱似在嗡嗡作响，朕是大宋天子！朕的话便是金口玉言！朕的妹妹在金国受了多少苦楚，流了多少血泪，这笔账就得怎么算！先前送去的国书你们不是看了？赔款三百万两白银、割让河间三镇、遣使称臣纳贡，一条都不能少！
他握拳时指节泛出青白，眼中是压抑三年的熊熊怒火，几乎要将眼前金国使者焚烧殆尽：回去告诉完颜吴乞买，给朕十天期限。十天之后，若汴梁城门下见不到他亲手签署的降表，那朕，便亲自提兵北上，去你们上京城拿！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剑扫过使者们惨白的脸，字字铿锵：记住，这一次，朕不会再带铁炮模型来！朕会带着真正的火炮，带着十万宋军将士，轰开你们上京城的城门！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烧的微响，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柔福帝姬忽然轻咳一声，那声响微弱却清晰，赵桓猛地回头望她，眼中怒火瞬间褪去些许，添了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可转瞬便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抬手示意宫女扶帝姬退下休息，动作间藏着兄长的关切。
完颜撒离好像被抽尽了力气，连滚带爬退出通明殿。正午阳光刺眼地照在身上，却暖不透骨头缝里渗的寒意。踉跄冲出宫门时，石阶青苔险些让他滑倒，亏得身后副使及时扶住。守在殿外的禁军将士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那轻蔑像针般扎在背上。他望着汴梁上空湛蓝的天，心头只剩一个念头：这一次，大宋天子是真的动怒了，大金的好日子，恐怕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