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下达后的第二天下午,监察二室的交接工作接近尾声。楚峰的办公桌几乎清空,只留下一个旧水杯和几本翻旧的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离愁。
小赵凑过来,声音闷闷的:“组长,你这一走,我们心里空落落的。河阳镇那边……要是缺人手,能带上我们不?在这机关待着,实在没劲。”
小孙也眼巴巴地看着楚峰。
楚峰看着他们年轻却带着倦怠的脸,心里明白。他们没背景,干活踏实,但晋升无门。他叹了口气,拍拍小赵的肩膀:“你们的心意我懂。但河阳镇那边啥情况,我两眼一抹黑。基层苦,关系复杂,我自己都是去摸索的,怎么好带你们冒险?”
老刘放下报纸,插话:“楚峰说得对。基层不是光有热血就行的。先在机关把基础打牢。”
安抚好两人,楚峰看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犹豫了一下,走出办公楼,拨通了林雪见的电话。
“林雪见?我明天去河阳镇了。临走前,想跟你道个别。”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嗯。来我家吧?地址发你。正好有点东西给你。”
楚峰一愣,去她家?这超出他的计划。他原本只想在附近找个地方坐坐。“……好。”
收到地址,是一个以昂贵和私密着称的高档小区。出租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停在一个需要严格登记的门禁前。保安仔细核对后放行。小区里绿树成荫,一栋栋设计现代的洋房错落有致,安静得能听到鸟鸣。楚峰按图索骥,找到一栋楼,按下门铃。
门开了,林雪见站在门口。她换了身浅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挽着,少了几分工作中的清冷。
“进来吧。”她侧身让开。
楚峰迈进玄关,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让他下意识放轻脚步。玄关宽敞,放着精致的换鞋凳。林雪见递给他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尺码意外地合适。换上鞋,走进客厅,楚峰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客厅极其宽敞,挑高很高,整面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线条利落,色调以高级灰和白为主。巨大的抽象画、设计感极强的家具、角落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音响设备……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低调的奢华和强大的经济实力。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氛味道。这和他那个堆满书、墙壁斑驳的宿舍,简直是两个世界。楚峰感觉自己的旧夹克和这里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坐。”林雪见指了指那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白色大沙发。
楚峰小心翼翼地坐下,沙发柔软得让他陷进去一点,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目光扫过客厅,开放式厨房里厨具锃亮,酒柜里摆着不少洋酒。这完全是一个富裕商贾之家的气派,和他之前隐约的猜测(或许是高干家庭)截然不同。一种巨大的、源自经济基础的落差感,像冷水一样浇在他心头。
“喝点什么?水?果汁?”林雪见问。
“水就行,谢谢。”楚峰的声音有点干。
林雪见去厨房倒水。楚峰注意到客厅一角放着几个高尔夫球袋和一副马术头盔,心里又是一沉。这些是他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
林雪见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楚峰双手接过,指尖冰凉。
“没想到你家……”楚峰忍不住开口,又觉唐突,后半句咽了回去,脸上发热。
林雪见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淡:“我爸妈常年在国外忙生意,这房子我偶尔住。”她没多说父母具体做什么,但“国外”、“生意”这几个词,已经勾勒出巨大的财富背景。
“明天几点走?”她转移了话题。
“早上七点的班车。”
“东西收拾好了?”
“嗯,一个箱子。”楚峰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扫过这宽敞得可以开派对的客厅。
两人一时沉默。平时的工作默契在这种环境下似乎失效了。一种无形的隔阂横亘其间。
这时,林雪见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微微蹙眉,接起:“妈……嗯,他在家……我知道……好,我会说。”简短几句后挂了电话。
“我妈,”林雪见对楚峰解释,“她和我爸下周回国,说……想请你到时候来家里吃顿饭。”她的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迟疑。
楚峰心里一紧。请他吃饭?在这种环境下?他几乎能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种令他无所适从的场景。他勉强笑笑:“替我谢谢阿姨,不过……我明天就去报到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林雪见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也好。”
气氛又微妙地沉默下来。林雪见起身:“我给你拿点东西。”她走向书房。
楚峰独自坐在空旷的客厅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华丽舞台的局外人。那种阶级和财富带来的巨大差距,让他心里堵得慌。
林雪见拿着一个精致的纸袋回来,递给他:“里面有个便携加湿器,还有润喉糖。下面开会多,费嗓子。”
这份体贴让楚峰感动,但对比眼前的环境,更添心酸。“谢谢……你想得周到。”
“没什么。”林雪见在他身边坐下,距离比刚才近了些。她看着他,眼神里有种复杂的东西:“楚峰,下去后,照顾好自己。别太拼了。”
她的关心很近,气息可闻。楚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心中涌动着一股冲动,想握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但目光扫过这奢华的客厅,想到她口中“在国外忙生意”的父母,那股冲动瞬间冷却了。他清楚地意识到,横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地理距离,还有一道更深、更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克制地往后靠了靠,拉开一点距离,声音有些低哑:“我会的。你也是。”
林雪见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退缩,眼神黯淡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看看时间不早,楚峰起身告辞。林雪见送他到玄关。换鞋时,楚峰动作有些笨拙。站在门外,他看着门内的林雪见,灯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影,却感觉隔得很远。
“保持联系。”楚峰说。
“嗯,一路顺风。”林雪见点点头。
门轻轻关上。楚峰长舒一口气,像卸下重担。电梯无声下行。
刚走出单元门,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跑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面前停下。车窗降下,一个穿着时尚、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子探出头,目光越过楚峰,看向他身后的大楼,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哟,这不是林大小姐的楼吗?朋友?”
楚峰一愣,还没回答,那男子已经推门下车,倚在车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普通的夹克和旧皮鞋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来找林雪见?没听说她今天有访客啊。我是陈浩,林雪见的朋友。”他伸出手,腕表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楚峰握了握他的手,触感冰凉。“楚峰。来道个别,我马上就走。”
“楚峰?”陈浩挑眉,似乎在记忆里搜索,“哦——听说过,那个在清风市挺出风头的纪检干部是吧?”他笑了笑,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怎么,高升了?这是要外放锻炼了?”
“去基层学习。”楚峰尽量保持平静。
“基层好啊,接地气。”陈浩语气随意,目光却扫过楚峰简单的行李,“不过那地方苦,跟咱们这圈子可不一样。好好干吧。”他话里有话,带着明显的阶层优越感。
这时,单元门又开了,林雪见大概是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到陈浩,她眉头微蹙:“陈浩?你怎么来了?”
“路过,正好看到你朋友。”陈浩立刻换上热情的笑容,“瑶瑶,下周叔叔阿姨回来,我家老爷子说一起聚聚,你可一定要来啊。”
林雪见语气冷淡:“到时候再说。”她看向楚峰,“楚峰,你车叫了吗?”
“我叫出租车。”楚峰感觉像站在一个无形的战场上,浑身不自在。
“我送你吧?反正顺路。”陈浩看似热情地提议。
“不用了,谢谢,车马上到。”楚峰果断拒绝。他不想再多待一秒。
出租车适时到来。楚峰对林雪见点点头:“我走了。”又对陈浩示意一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离小区,透过后视镜,楚峰看到林雪见还站在门口,陈浩则凑在她身边说着什么。那个画面,像一道清晰的界线,将他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落差感像潮水般涌来,混合着刚才在豪宅里的拘谨、面对陈浩时的不适、以及对未来不确定的迷茫。这次告别,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他和林雪见之间,除了朦胧的情愫,还横亘着难以跨越的现实鸿沟。这份认知,比任何工作挑战都更让他感到沉重和无力。省城的霓虹在车窗外闪烁,却照不进他此刻晦暗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