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国福办公室出来,楚峰知道,他与刘明山,乃至与杨国福所代表的某种“规矩”之间,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再无转圜余地。对方绝不会因为他今天的“不识抬举”而收手,只会变本加厉。
回到河阳镇时,已是午后。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镇政府大院里,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楚峰刚走进宿舍楼,就感觉到气氛不对。两个陌生男子站在楼道尽头,看似在闲聊,但目光不时扫向他所在的房间方向。见他回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已经开始监视了吗?楚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打开房门。
宿舍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这就是他在河阳镇的全部家当。书桌上还摊开着昨天未看完的文件,那是关于花谷项目下一步发展的规划。
他刚放下外套,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打开门,是镇党委副书记李立强和县纪委的一名工作人员。
楚峰同志,李立强的表情复杂,带着几分尴尬和同情,这是县纪委的正式通知。
楚峰接过那份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经县委同意,即日起暂停楚峰同志河阳镇镇长职务,接受组织调查。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公章,像一滩血,凝固在纸面上。
同时,李立强补充道,县委办通知,在你停职期间,河阳镇政府工作,由党委书记马德明同志暂时全面主持。
楚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我知道了。请组织放心,我会积极配合调查。
李立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县纪委的那名工作人员则留在门口,公事公办地说:楚峰同志,在这期间,请你不要离开宿舍,随时配合我们的调查。
明白。
关上门,楚峰靠在门板上,缓缓闭上眼睛。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心中还是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
几分钟后,他听到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透过猫眼,他看到马德明正指挥着几个人,将他办公室里的文件和物品搬出来。
小心点,这些都是重要文件。马德明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楚镇长这段时间辛苦了,现在由我来暂时接管他的工作。
说着,马德明竟然拿出钥匙,直接打开了楚峰办公室的门——那把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只有楚峰本人拥有的钥匙。
楚峰的心沉了下去。他早就怀疑马德明与刘明山有勾结,现在看来,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下午,楚峰站在窗前,看着镇政府大院里的来来往往。他注意到,以往需要他签字的文件,现在都流畅地汇到了马德明的办公室;几个之前与他走得近的中层干部,如老周和李文斌,都被安排了无关紧要的工作;而关于清水村花谷项目需要重新评估考虑引入更有实力的投资方的论调,开始在镇政府里悄然流传。
最让他心痛的是,他看到了花谷项目负责人赵小云来找马德明,两人在办公室里谈了很长时间。赵小云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楚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是他和河阳镇的干部群众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项目,如今却要被人轻易摘取果实。
傍晚时分,楚峰尝试打电话联系几个信得过的同事,却发现电话里总有细微的杂音和回音——果然被监听了。他走到窗前,注意到楼下那两个陌生男子还在,一个在抽烟,一个在玩手机,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所在的窗户。
他就像一头被拔掉了爪牙、困在笼中的猛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领地被敌人一点点蚕食。这种无力感,几乎要让他发疯。
夜幕降临,楚峰没有开灯,独自坐在黑暗中。窗外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偶尔有车辆驶过,车灯的光影在墙壁上流转。
他想起多年前刚来到河阳镇时的情景。那时的河阳镇,道路坑洼,产业单一,群众生活困苦。是他带领大家修路、引水、发展特色农业,是他顶住压力关停了污染严重的永利沙场,是他呕心沥血打造了花谷项目......
而现在,他却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落得如此下场。
这就是现实吗?楚峰喃喃自语,好人不得好报,恶人逍遥法外?
极致的愤怒过后,是极致的冷静。楚峰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明面上的权力被剥夺,他还有暗处的棋可以走。
深夜十一点,整个镇政府大院陷入沉睡。楚峰悄悄起床,从衣柜最底层的夹缝中,取出一部老式的诺基亚手机——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备用通讯工具,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号码。
他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让流水声掩盖说话声,然后拨通了奚梦瑶的号码。
信号很差,声音需要压得极低。
梦瑶,是我。我被正式停职了,被监视。楚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电话那头传来奚梦瑶倒吸凉气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怎么敢!张猛在监狱里被打成那样,现在又对你下手......
听我说!楚峰打断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第一,张猛那边,无论如何保住他的命,他是关键。第二,我之前让你通过查永利沙场和刘明山的铁证,有没有进展?
奚梦瑶强忍情绪,急促地说,老枪查到一条重要线索!永利沙场那个老板,有个秘密账簿,不记名,藏在他乡下老家宅子的保险柜里,里面可能记录了这些年给各级官员,包括刘明山的记录!但老枪没法接近,对方看守很严。
楚峰眼中寒光一闪!这是足以一击致命的证据!
地点具体在哪?
奚梦瑶报了一个详细的地址:永利镇石山村,村东头第二家,红砖围墙的那户。保险柜在卧室床下的暗格里。
好!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用绝对安全的方式,透露给一个人——市纪委那个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副书记,姓郑的那个。不要用实名,要用无法追查的渠道,点明账簿的存在和重要性即可。楚峰快速吩咐。他不能直接出手,必须借刀杀人,而且要是最锋利的那把刀!
我明白!奚梦瑶立刻领会。
另外,楚峰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如果我这边......长时间没有消息,或者出了什么,你把我们掌握的关于刘明山的所有线索,包括张老栓被收买的事,想办法捅到省纪委,甚至......京城去!不要怕风险,把这天,捅个窟窿!
楚峰!奚梦瑶失声惊呼,她听出了这话里孤注一掷的意味。
照我说的做!楚峰不容置疑地命令,然后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那个之前给他匿名报信的神秘号码。这次,电话竟然通了。
是我。楚峰只说了一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那个低沉紧张的声音:......你果然找来了。你还敢打电话?
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敢?楚峰冷笑,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刘明山和永利沙场的王老板,最近肯定会有频繁接触,商量怎么把我彻底按死。我要知道他们下一次见面的具体时间、地点、谈了些什么。特别是,如果涉及任何......的善后手段。
对方呼吸明显急促了:你......你这是让我去送死!
你可以选择继续当他们的一条狗,等我完了,你觉得他们会放过知道太多的你吗?楚峰的声音充满诱惑和威胁,或者,帮我一次,给自己留条后路。记住,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楚峰能想象对方内心的挣扎——一边是刘明山的淫威,一边是可能的生机。
最终,对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等我消息。然后迅速挂断。
做完这一切,楚峰将备用手机重新藏好,冲了马桶,走出卫生间。
他再次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如墨,只有零星灯火在寒风中闪烁。远处,河阳镇的山峦在夜幕中勾勒出朦胧的轮廓,那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
他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看似穷途末路。但他布下的暗棋,已经开始向四面八方渗透。市纪委的郑书记、神秘的内线、奚梦瑶和老枪......这些点正在连成线,线正在织成网。
楚峰的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愤怒没有消失,而是化作了冰冷的耐心和决绝的杀意。他知道,这场斗争,已经超越了个人荣辱,变成了一场关乎天理与王法、正义与邪恶的终极较量。
刘明山,杨国福......楚峰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你们以为已经赢定了吗?
他就像一头蛰伏的困兽,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却亮出了最致命的獠牙,等待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时刻。
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要拖着那些魑魅魍魉,一起跳下去!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却在黑暗中留下了一道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