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沛敛住话头,同谢临舟一起看向陶令仪,让她拿主意。
她醒来后,谢家就派人前往浔阳通知了陶氏。
但他们没有料到,陶氏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联想到陶氏近两日来谢家的频率,谢临舟眼底隐晦地划过一抹冷意:陶氏这是害怕了。
郑行之已经认罪,郑元方也被软禁,陶氏再也没有退路了。
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斩断与郑元方的关系才行。
否则陶氏恐怕会和当初的谢家一样,惨遭灭顶之灾!
陶令仪自然也知道陶仲谦前来的目的,但她并不着急见他。没有足够的危机意识,即便躲过了这次的灾难,也躲不过下次的灾难。
让墨郎转告陶仲谦,让他稍等片刻后,陶令仪问出心底的疑虑:“崔使君让我万不可自己回浔阳,是何原因?”
谢临舟看向谢沛。
具体是什么原因,谢沛也不知道,只猜测与那日回来遭遇的埋伏有关。
看她精神不错,又觉得没什么不可告诉她的,谢沛便将遭遇埋伏时的情形,挑着说了。
“崔使君还特意向薛队正借了十名巡护队员,尽管如此,还是着了道。”虽然遭遇埋伏的事已经过去两日,谢沛再提起来,依旧心惊胆战,“二十个银刀卫,二十个家丁,十个巡护军,为护着那些脚印,也为护着我们,伤亡了足足三十七人!”
“家丁几乎全部惨死,银刀卫和巡护军活下来的人,也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谢沛嗓子眼里哽咽一瞬,微垂眼帘,将惊骇、恐惧等情绪都压下去后,才继续说道:“事后,崔使君收集了近五百支铁箭。”
近五百支铁箭?
私造作坊得多大的规模,或者多长时间,才能造出这么多的铁箭呀?陶令仪瞳孔震颤:“那些铁箭是什么样的,跟我之前遇刺的铁箭一样?”
谢沛艰难地点了点头:“崔使君说了,是一样的。”
那就是六七百支铁箭了。崔述既提醒她不要独自回浔阳,或者跟着陶氏的人回浔阳,恐怕这六七百支铁箭,还不是私造作坊的全部!
郑元方私造这么多铁箭做什么?
‘谋逆’两个字刚窜上脑海,陶令仪便不寒而栗:“你们在哪里遇到的埋伏?”
谢沛紧紧地抓着扶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回忆起了那日万千铁箭与石头从天而降的画面:“石门涧一线天。”
陶令仪头皮一紧。
所谓的石门涧一线天,是一条长约三百米,宽不到一米,崖高却有六十米的峡谷。
纵使千军万马到了这里,也要排成单列才能通行。
在这里遭遇埋伏……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陶令仪便已汗毛倒竖。
难怪伤亡这么惨重!
陶令仪深吸两口气,又质疑:“不应该呀,按照道理来讲,崔使君在明知道郑长史有过埋伏欲袭杀我的前科后,不会想不到一线天这里可能会有埋伏才对呀,怎会毫无准备?”
“没有毫无准备。”谢沛实在不愿意多回忆那日的情形,他这一辈子,前半生可以说是顺风又顺水,后半生……
先是谢家遭遇清算,他病倒半年,才慢慢恢复。
再是谢琛被当街打死,他又病倒月余。
其后就是谢瑶遇害,他又病倒十余日。
最后就是在一线天,尽管他已经遭遇过不少的坎坷,已经有一定的经验,回来后,还是不争气地倒下了。
“在下山之前,崔使君就托了薛队正、总持和保长他们到一线天的崖顶去搜查,哪知他们比我们还要先遭遇埋伏。”谢沛勉强说道,“等他们脱身赶到一线天,已经晚了。也不算晚,如果不是他们及时赶到,也许那日我们已经……”
也许那日他们就要全部葬身一线天了,谢沛没有将话说完,陶令仪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崔述那日当真葬身于一线天后,朝廷必然震怒,到时派来一探究竟的官员即便不是酷吏,得知一切的根源是因苏见薇争抢郑行之而起,只怕她也讨不了什么好!
陶氏、谢家以及江州府、浔阳县的所有官员恐怕也一样!
作为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对谋逆这两个字有多敏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为了稳固政权,她都不惜使用酷吏了。
江州刺史死于私造铁箭之下,传回神都,她得多震怒呀?
天子一怒,可就该血流成河了。
胡思乱想片刻,陶令仪极力地稳住心神后,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郑元方到香果树群落之前,并不知道崔述会带他来这里。
而到了香果树群落,他又基本在崔述的控制之下,那他是如何避开崔述的耳目,安排人埋伏在一线天的?
又是如何料定崔述会让薛队正他们去搜查一线天崖顶的呢?
“他有同伙。”谢临舟先一步冷静而肯定地说道,“且这个同伙就在那日一起去香果树群落的人当中,只是……”
不仅他如此猜测,薛峻珩、都观户、总持和保长也如此猜测。
是以,在崔述他们脱险后,不等崔述发话,薛峻珩、都观户、总持和保长都各自安排人,对当日前去香果树群落的人进行了数轮的排查。
其后,崔述又安排张行俭、韦明远等人,对他们进行了两轮排查。
但结果都不理想。
陶令仪不理解:“为何?”
谢临舟回答:“那日一同前去的人太多太杂了,你们进入乔林后,外面的人来来去去,并无人看管。是以,到底是谁通风报信,很难排查出来。”
陶令仪沉默。
跟着崔述到香果树群落的有两三百人之多,最后跟进乔木林的,仅有四五十人。
而留在祭祀台的,还有两百多人。
如无人看管,留在外面的人都去过哪里,跟谁说过话,的确很难排查,也很难验证他们说的真与假。
“能组织这么大规模埋伏行刺的人,身份必然不普通,”谢临舟看她陷入沉思,出言劝解道,“只要找出私造作坊,就不怕找不到他。你也不用费心思去想了,你都画好图了,崔使君也已经在安排人去传话,找到私造作坊不过是早与晚的事。”
眼下对她而言,更重要的还是陶氏。
陶氏的问题一日不解决,案子就一日不能结案,阿瑶也一日不能下葬。
陶令仪微微凝眉:“那些前往香果树群落的人,都看管起来了吧?”
谢临舟以为她有了什么主意,便点一点头。
陶令仪问:“在什么地方?”
谢临舟道:“黄岩寺。”
又解释:“黄岩寺距离香果树群落最近,而且薛队正也将巡护军全都调到了黄岩寺,又从浔阳府借调了一百人到黄岩寺,共同看守着所有前往香果树群落的人。”
陶令仪稍稍松一口气,人还看管着,那就好办多了。
只是一时半刻,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排查办法,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去一趟黄岩寺,先亲自过问一遍所有人,再看看能不能找出线索。
正要付诸行动,突然想到,还有个陶仲谦没有打发。
按捺住急迫的心情,陶令仪道:“书房继续借我用一用,另外,再劳烦你让墨郎替我将三叔公请过来。”
谢临舟应声好,又提醒:“崔使君不让你回浔阳,是担心还有行刺。谢家这里,自那日出事后,崔使君就命严县令调了三十名战兵前来看守着,你留在这里,比回陶氏更加安全。”
陶令仪承诺:“放心,我很惜命。”
谢临舟点一点头,没有再说。
陶仲谦前两次过来,因陶令仪还昏迷未醒,从而并未见到她。
也是今早谢家派去的人说她已经醒了,陶仲谦这才带着陶墨钧、陶惟慎,还有二房的二小姐陶攸和来了。
跟着墨郎进了书房,看到病恹恹,还明显瘦了不少的陶令仪,陶仲谦微微愣了一下。
他脑中的陶令仪还是崇文堂那个敢跟陶崇偃叫板的小豹子形象,管他是谁,只要惹了她,就能一爪子拍过来。
如今这般安安静静,似阵风都能吹走的虚弱模样,叫他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放轻脚步,在她对面坐下来,陶仲谦忍不住问道:“怎么一下病得这般严重?”
陶令仪歪着身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探究着在一线天行刺的那些人当中会不会也有陶氏的人?
陶氏既能培养出春桃、秋菱这样的高手,那么再培养一些次一等的杀手,似乎也说得过去。
而且照她和陶氏目前的关系,陶氏杀她,也很合情合理。
陶仲谦并不知道她心中的猜忌,只是对着她直白的目光,心里的那点怜惜突然就没了,吹胡子道:“我好歹也是你三叔公,难道关心你的这点真心都拿不出来?”
陶令仪莞尔:“说得也是。”
陶氏想杀她虽合情合理,但杀崔述……别说他们没那个胆子,崔述要在一线天死了,于陶氏而言,绝对是有害无利!
陶氏都是趋名逐利之人,绝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收起猜忌,陶令仪又看向陶攸和、陶墨钧以及陶惟慎,礼貌而客气地点一点头:“都坐吧,不必客套。”
“你父亲在家担心你担心到饭都吃不下,你在这里倒是自在得很。”看她对别人的书房这般熟稔,对自己家人倒是又疏离又冷漠,陶仲谦不动声色地扫她两眼后,让长随将捧的木盒递了过去,“别说三叔公来看你什么也没有给你带,这可是上百年的老东西,你父亲前些时候想要,我都没舍得给。”
陶令仪打开木盒,看到里面的人参,立时咽回到嘴的抬杠,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三叔公最疼我。”
“你知道就好!”陶仲谦满意地哼唧两声,又关切地问道,“你的身子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那么快就好了?”陶令仪盖上木盒,推给周蒲英,让她收好后,也不管陶仲谦前来的目的是什么,开门见山地问道,“人参是好人参,但公是公,私是私,三日早已经过去,我要的补偿清单呢?”
真是翻脸无情呀,陶仲谦将清单拿出来,递给了她。
陶令仪原以为他肯定会推诿,没想到他竟这么干脆。
她都有点不习惯了。
不过想到陶氏当前的处境,陶令仪又了然地接过了清单。
清单很厚,全部展开,足有七八米长。
小姑娘不懂这些,陶令仪更不懂。
只打眼看到慈萱堂包含了占地两亩的五楹三进青瓦堂主体建筑,占地三亩半的太湖石假山、曲水回廊、香榧林、芍药圃等园林,以及占地一亩半的仆役区、防御设施等;
还有三处共一千两百七十亩的田庄,两处庄园,六间商铺以及各种金银器。
这些是她可以继承的产业。
而不可继承,却可拿到管理权的产业还有一座铁冶堡、两间垄断型的商铺。
另外作为诬告她的家族补偿还有:三处共一千三百五十亩的田庄、六间商铺、五十锭铤银、十两粟金、四百贯铜钱及一百匹绢。
陶令仪虽然估算不出来这份清单的价值,也能看出来陶氏给的补偿确实丰厚。只是这份丰厚,与两条逝去的年轻生命相比,还是太薄了。
陶仲谦自将清单递给她后,便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见她从头看到尾,却无动于衷,料定她是不知道这份清单的价值,便浅呷两口茶后,有意显摆道:“大小姐可知道这份清单兑换成银钱,价值多少?”
陶令仪确实想知道价值多少,便配合着问道:“多少?”
陶仲谦左手比了个一,右手比了个二:“至少一万两千贯。”
见她一点不惊讶,陶仲谦不死心地又用左手比了一个三:“这些钱即便放在整个江州商界,也足可排进前三。”
陶令仪依旧无动于衷,陶墨钧却震惊了。
他知道宗族给她的补偿有很多,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
即便撇开慈萱堂及其附属产业,即她母亲的嫁妆,陶氏的补偿也达到五六千贯了吧?
虽然比起整个陶氏的资产,这些补偿可能只占去半成,但要知道这半成是她一人可支配的钱!
而剩下的那九成五,要供应整个陶氏!
若再添上她母亲的嫁妆,那她个人可支配的钱,就超过陶氏总资产的一成了!
陶惟慎也很震惊,同时也很眼热,若这些钱都给他,那他还读什么狗屁倒灶的圣贤书?
他前几日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同他们合伙欺骗她!
明明以前把她哄得很开心,她也对他很是信任的。
不行,还得继续哄着她,就算不能将她的钱财占为己有,也要让她多为自己花钱。
思及此,陶惟慎立即笑着说道:“恭喜德音妹妹。”
陶攸和面上虽淡定,心中也无比羡慕。即使她的名声被毁得差不多了又如何,就凭这张清单,以后谁敢小瞧她?浔阳城的公子,只怕以后都要任她挑了。
深吸一口气,陶攸和敛起思绪,跟着说道:“恭喜德音妹妹。”